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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秦轻叹一声,闷在那里。
“我说苏兄,”张仪将声音提高几分,几乎是在嚷了,“随便想想,要是你我出山,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
苏秦抬起头来:“你说会是什么样子?”
张仪放声长笑:“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哟!”
苏秦再度埋下头去,沉默半晌,方才说道:“依贤弟看来,难道我辈皆已成器?”
张仪哈哈又笑数声,方才说道:“苏兄何能用此‘难道’二字?依庞涓之才竟然横扫列国,孙兄之才远胜庞涓,天下何人可敌?在这谷中,闭眼想想,你我二人纵使不济,也不至于逊色于孙兄吧。”
“贤弟之才,自在孙兄之上。”
“苏兄莫要谦逊,你我既已结义,就要说心里话。苏兄,你摸摸心窝,当初来这谷中,可为终老于山林?”
苏秦一惊,抬头望着张仪:“贤弟是说——”
“以在下之见,我们也当寻个机缘,下山大干一番!”
苏秦正欲说话,有声音从门外传来,不及扭头,童子已是闪进房门,望二人嘻嘻一笑:“是哪位师弟要下山?”
二人皆吃一惊,急忙起身,拱手揖道:“师弟见过大师兄!”
几年下来,不知不觉中,童子已经变声,长得跟张仪差不多高了,言谈举止也较先前成熟,但身上的一股童稚之气仍未消除。
看到二人震惊的样子,童子呵呵笑出两声,摆手道:“坐坐坐,我又不是先生,你们不必多礼。”见二人坐下来,眼睛瞟向他们,“说呀,师兄在候回话呢。”
见童子盯过来,张仪只好揖道:“回大师兄,是在下说的。”略顿一顿,“我跟苏兄连闷数日,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大师兄来得正好。”
“张师弟,”童子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嘴角外侧各显出一个浅浅酒窝,“这几日,你们存心下山,却又不好向先生张口,可是为这事儿吗?”
张仪略略一怔,点头。
“两位师弟过虑了。”童子的酒窝加深加大,声音却不无揶揄,“鬼谷之中,既没有安门,也没有上锁;先生既未硬请两位上山,自然也就不会扯住两位袍角,不让你们下山。两位师弟想走,随时都可上路,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童子不软不硬几句话,把张仪噎了个上不来气:“这……”
“大师兄,”苏秦抱拳解围,“在下和张师弟并无此意。前几日孙兄下山,我们二人都很难过。方才念及此事,张师弟有所感喟,仅此而已。”
“是吗?”童子转望张仪,“孙膑出山,张师弟是何感喟,可否说予师兄听听?”
张仪略想一下:“飞龙在天。”
童子笑道:“听这话音,张师弟这是困龙在山了。”
张仪又被噎个半死,凭他伶牙俐齿,竟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秦只好再度解围:“大师兄,师弟有惑。”
童子两战皆胜,转过头来,笑呵呵地望着苏秦。
苏秦问道:“以大师兄之见,庞兄、孙兄可算成器?”
童子笑道:“当然算了!”
“这……”苏秦略怔一下,“在下和张师弟呢?”
童子连连摇头。
“大师兄,”张仪急了,质问过来,“你凭什么说他们成器,而我们未成?”
“就凭这个,”童子手指二人,“他们二人已经下山,你们二人仍旧待在此地。”
“师兄此话不公!”张仪大声抗辩,“他们下山,是因为他们想下山。我们不下山,是因为我们不想下山!”
“好了,好了!”童子摆摆手,呵呵又笑几声,“本师兄来到此处,不是与你辩论的。要想知道成器与否,你们最好去问先生。”
话音落地,童子站起身子:“两位师弟,请吧。”
苏秦、张仪皆是怔了。
张仪嗫嚅道:“去……去哪儿?”
童子呵呵笑道:“去问先生呀。”
两人自然不敢为这事儿去见先生,因而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挪窝。
童子沉脸催道:“先生正在草堂里等候你们,还不快走!”
见童子不是在开玩笑,二人急忙爬起,整过衣冠,跟童子走至草堂,果然望见鬼谷子端坐堂中,玉蝉儿坐在斜对面。童子径走过去,在先生身后稍偏的位置上站定。
二人叩拜,鬼谷子示意免礼,二人迟疑一下,挨住玉蝉儿并膝坐下。
鬼谷子笑吟吟地望着苏秦、张仪,直入主题:“前几日,你二人想必见到荣华富贵了。”
见先生出口即问这个,苏秦、张仪哪里还敢说话,个个将头埋下,惶然失措的样子,就像是闯下大祸的孩子。
鬼谷子不无慈爱地微微一笑:“老朽问你们,是否也想下山?”
苏秦、张仪将头垂得更低。
“怎么不说话呢?”鬼谷子似已揣知他们的内心,不依不饶。
二人越发不敢吭声。
“回禀先生,”童子插进来道,“他们不好开口,童子代答。方才童子去时,两位师弟正在商议何时出山之事。”
“大师兄——”张仪脸色紫涨,急欲制止。
“张师弟,”童子呵呵笑道,“心里有话,该在这里说才是。方才你不是说,你二人的才华丝毫不逊于孙膑和庞涓吗?你不是认定你们二人已经成器了吗?”
张仪大窘,垂头嗫嚅道:“先生,弟……弟子……”
鬼谷子微微一笑,转向苏秦:“苏秦,你是否也是同感?”
“是的,”苏秦老实点头,“看到庞兄、孙兄际遇如此,弟子确有感怀。”
“张仪,”鬼谷子转向张仪,“是则是,非则非,鬼谷之中,用不着藏藏匿匿。”
张仪垂头应道:“是。”
“再说,”鬼谷子接着道,“你也没有说错。就老朽所察,你二人所悟,应该不在庞、孙之下,如果他们算是成器,你二人理当成器。”
苏秦一怔:“先生是说,我们二人尚未成器?”
鬼谷子微微点头:“不是尚未,是远未。”
张仪不服了,抬头辩道:“既然我们不比他们差,先生为何说他们已经成器,而我们远未成器?”
“好吧,”鬼谷子直望过来,“你想知道原因,老朽这就说予你听。老朽问你,如果你二人出山,何以存身立命?”
张仪应道:“我们既习口舌之学,自当以口舌之辩存身立命。”
“口舌有巧有拙,辩才有高有低,老朽再问,你二人辩才如何?”
#文#张仪不假思索:“巧设机辩,无理亦胜三分。”
#人#鬼谷子摇头:“此辩可以说人,不可以说家。”
#书#“那……”张仪接道,“出口成章,言必成理,自圆其说,滴水不漏呢?”
#屋#鬼谷子再次摇头:“此辩可以说家,不可以说国。”
张仪急了,抓耳挠腮,有顷,侃侃陈辞:“察言观色,趋吉避凶,择善者而说之,择不善者而避之。”
鬼谷子又是摇头:“此辩可以说国,不可以说天下。”
张仪大惊,目视苏秦,见他也是目瞪口呆。
鬼谷子笑问二人:“你二人还有何辩?”
张仪、苏秦皆是摇头。
“呵呵呵,”鬼谷子呵呵连声,“还要再问答案吗?”
苏秦、张仪又是摇头。
“你们嘴上不问,心里却是不服,”鬼谷子依旧微微笑着,慢悠悠道,“老朽这就告诉你们。器有大小,术有专攻。庞涓、孙膑所习,皆为兵学。兵学之要在于应对天下战争。天下战争,皆可具体为事,是以兵学亦称事学,有战即事来,战毕即事去。口舌之辩却是不同。口为心之窗,舌为心之声,口舌之要在于应对天下人心。善于口舌者,首服人心。而人心瞬息万变,根本没有规矩方圆可循。”
苏秦听得入迷,急不可待地问:“请问先生,如何方能服心?”
鬼谷子应道:“若要服心,首要入心。言语入心,小可心想事成,大可化干戈为玉帛;言语不入心,小可反目成仇,大可伏尸累万,血流成河。”
张仪急问:“如何做到入心呢?”
“把握命运。”
二人陷入苦思,有顷,苏秦抬头:“这……弟子愚笨,还请先生详解。”
“所谓命运,”鬼谷子开解道,“可分三类,一是个人命运,二是邦国命运,三是天下命运。把握一人命运者,可入一人之心,服一人;把握邦国命运者,可入一国之心,服一国;把握天下命运者,可入天下之心,服天下。”
苏秦埋头又想一时,仍是不解:“请问先生,三类命运是一样的吗?”
鬼谷子连连摆手:“要是一样,就不是难事了。这么说吧,就一人而言,所处环境是命,所逢机遇是运;就邦国而言,周边环境是命,所逢天时是运;就天下而言,所处天时是命,天下大势是运。《周易》之所以占往察来,是因其演绎的是命运的生息转化之道,是以知《易》可知天下。”
张仪问道:“请问先生,弟子如何才能把握天下时运?”
“审时度势!”鬼谷子一字一顿,“换言之,审天下之时,度天下之势。”
张仪追问:“何为天下时势?”
“所谓天下之时,就是天下大势的运动趋向。所谓天下之势,就是推动天下大势的各种力道。如果把天下比做大海,风向是时,因风而动的潮流是势。把握时势,就是弄潮。天下时势,扑朔迷离,神鬼莫测,瞬息万变。圣人知时识势,因时用势,因而治世。奸贼逆时生势,因而乱世。”
鬼谷子高瞻远瞩地道出这番宏论,苏秦听得呆了,好半天,方才问道:“请问先生,如何做到知时识势,因时用势?”
“明日晨起,”鬼谷子缓缓起身,“你们可随老朽前往猴望尖,站在那里,你们就都知道了!”转对玉蝉儿,“蝉儿,陪老朽谷中走走。”
玉蝉儿起身,搀上鬼谷子的胳膊,缓缓走出草堂。
回草舍的路上,苏秦、张仪一前一后,双双耷拉着脑袋,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整整一个下午,苏秦一直躺在榻上,两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真像一具僵尸,只有两只大脚丫子无意识地碰来碰去。
迎黑时分,张仪推门进来,在屋中转有不知几圈,终于停住步子,长叹一声:“唉,苏兄你说,学问这东西,还有个底吗?鬼谷里用功四年,本以为熬到头了,让先生这么一说,嗬,原来这只是个开端!”
苏秦依旧将两眼盯在天花板上,毫无反应。
“唉!”张仪发出一声更长的叹息,“夏虫不知秋草,张仪服了!”
又闷一时,张仪将脚猛地跺在地上,仰天叫道:“服了,服了!张仪真正服了!”
溪边小路上,玉蝉儿搀着鬼谷子,越走步子越慢。
鬼谷子停住步子,笑吟吟地望着玉蝉儿:“蝉儿,你心里好像有话要说。”
玉蝉儿亦回一笑:“回禀先生,蝉儿有一事不明。”
“哦,”鬼谷子依旧微笑,“何事不明?”
“去年庞涓下山,先生没说什么,听任他去了。今年孙膑下山,先生仍旧没说什么,又听任他去了。张仪、苏秦想下山,先生为何却要说出这番话来拦阻?”
“方才老朽已经说了,庞、孙二人只是谋事,苏、张二人却要谋心,蝉儿难道没听明白?”
“这是先生故意说予苏秦、张仪听的。兵学涉及方方面面,上至国君,下至兵卒,哪一人都有心,哪一心都得服。仅是谋事之说,断非先生本意。”
鬼谷子凝视玉蝉儿,点头赞道:“蝉儿,你能想至此处,实令为师欣慰。”走到溪边一块巨石上,目视溪水,沉吟良久,长叹一声,“唉,随巢子说得不错,天下不能再乱下去,而要结束这场乱象,必须经由大智慧之人。”
玉蝉儿眼睛大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