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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王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点头道:“寡人信了!”沉思有顷,再次趋身,“请问张子,西争巴、蜀,为何是中策?”
“请问陛下,”张仪又是一笑,“树上有坚果,今有一人,伸手即可摘而取之,碎而啖之,却弃之不顾,而去伸手探囊,摸出囊中所藏之软柿食之,能称此人为智者吗?”
威王沉思有顷,摇头。
张仪接道:“巴、蜀内争,势竭力穷,可谓陛下囊中软柿,早晚可以取之。越人不识时务,自己送上门来,就如树上坚果,此时若不摘取,越人调头,岂不悔之晚矣!”
“张子所言甚是!”楚威王擂几叫道,“寡人再无疑虑,和魏灭越!”
郢都大街上,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陈轸宅院前停下,一黑衣人从马上跳下,匆匆走进院门,交给陈轸一封帛书,又对他耳语有顷,转身离去。
陈轸撕开帛书,神色大惊,眉头急皱。不一会儿,门外又有人来,家宰禀道:“启禀大人,邢家老来了,说是柱国大人有请。看那样子,像有急事。”
“知道了。”陈轸眼皮未抬,“告诉家老一声,让他稍候片刻,我马上就到。”
陈轸闭目又想一时,将帛书缓缓塞入袖中,起身走到门外,果见邢才急得在院中团团乱转,陈轸的家宰小心翼翼地陪在身边。
见陈轸出来,邢才急鞠一躬:“上卿大人,快,主公有请!”
陈轸亦还一躬:“家老,请!”
陈轸跟着邢才匆匆走出宅门,不消一刻钟,已到昭阳府中。
昭阳闷声坐在厅中,面前摆着一道谕旨。见昭阳仍没抬头,陈轸拱手揖道:“陈轸见过柱国大人!”
昭阳这才回过神来,抬头道:“上卿请坐!”
陈轸走至客位坐下,见昭阳仍旧一脸木然,小声问道:“柱国大人,是何急事?”
昭阳手指几案上的谕旨:“上卿请看!”
陈轸拿起来,匆匆扫过几眼,眉头凝起,有顷,放下谕旨,抬头望向昭阳。
“和魏灭越?”昭阳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陈轸,“怎么可能呢?陛下向来对我言听计从,难道——”身子陡然一颤,抬眼望向陈轸。
“难道什么?”
“难道陛下——陛下仍在记挂陉山之败,不再信任在下了?”
陈轸一笑,不紧不慢地将头从左边摇到右边,再从右边摇到左边。
昭阳急道:“上卿可知其中玄妙?”
陈轸又是一笑:“越人屯兵琅琊,本欲伐齐,却在关键时刻掉头转向,难道柱国大人一点儿也不觉得蹊跷吗?”
昭阳眉头一拧:“请上卿教我!”
“越人狂悍,性情却直,一旦做出决断,定不会中途而废,更不可能改变初衷,转而伐我。”
“嗯,在下正为此事着迷。几年来无疆一直嚷嚷伐齐,不想这却突然转向,上卿可知其中因由?”
陈轸点头:“越王突然转向,是受一个中原士子的蛊惑。”
“哦?”昭阳惊道,“他是何人?”
陈轸一字一顿:“张仪。”
“张仪?”昭阳两眼圆睁,“在下未曾听说此人!”
“中原人才济济,”陈轸缓缓说道,“柱国大人未曾听说的可就多了。譬如说,此番魏人救宋,大军不去宋地,直取项城,攻大人所必救,大人可知是何人所谋?”
昭阳怔道:“不是庞涓吗?”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若是庞涓,必至宋地与大人决战。”
“难道是孙膑?”昭阳惊道,“在下探知他是监军!”
“正是此人!”陈轸不无肯定,“据在下所知,孙膑与庞涓俱师从鬼谷子,庞涓是师弟,孙膑是师兄,其才远胜庞涓。”
“乖乖,”昭阳倒抽一口冷气,“幸亏在下按兵不出,否则——”
“后果不堪设想啊!”陈轸接道,“不瞒大人,陈轸在郢,不知为大人捏过几把汗呢?”
昭阳怪道:“上卿既知,当初为何不说?”
陈轸意识到失言,眼珠儿一转,轻声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这些细情,陈轸也是刚刚访知,正欲禀报大人呢。”从袖中摸出帛书,“大人请看。”
昭阳接过帛书,匆匆看过,不可思议地望着陈轸:“张仪竟称自己是天下第一剑士,到琅琊台与越王比剑?”
“是的,”陈轸点头道,“此人是个怪才。”
“难道是他剑术高超,越王败给他,方才调头伐我的?”
“不不不,”陈轸又是一番摇头,“据在下所知,张仪并不善剑,若是真要比剑,无疆可在一招之内取他性命。”
昭阳大是惶惑,抬头望向陈轸:“请上卿教我!”
“唉,”陈轸轻叹一声,“据在下所知,庞涓之才,已是天下无敌,孙膑之才,远胜庞涓,这个张仪,才华更在孙膑之上。此番越王陡然转向,想是受到此人蛊惑。”
昭阳惊得张口结舌,好半日方才问道:“请问上卿,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郢都。”
“郢都?”昭阳愈加震惊。
“不仅在郢都,而且就在陛下身边。”
昭阳恍然大悟:“难怪陛下——”陡然打住话头,略怔片刻,将头扭向陈轸,“请问上卿,此人既然引狼入室,为何还要涉身至郢?难道是来邀功不成?”
陈轸阴阴一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人至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蛊惑陛下与魏和谈,对越开战。”
“哦?”昭阳惊问,“这又为何?”
“请问大人,”陈轸身子凑前,“如果楚国对越开战,对谁有利?”
昭阳脱口而出:“魏人。”
“再问大人,依眼下魏之军力、国力,纵使庞涓、孙膑使尽浑身解数,能否挡住秦、楚两个大国东西夹击?”
昭阳思索有顷,轻轻摇头。
“这就是了。”陈轸直入主题,“陉山一战,魏国既不失宋,又得楚地十余城,当获大利。庞涓、孙膑惧怕陛下联络秦人复仇,这才请张仪出山,鼓动越王攻楚,转移陛下视听。大人试想,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师出同门,情同手足。庞涓为魏将,孙膑助之。庞、孙俱事魏室,张仪能有真心帮助楚人吗?”
昭阳豁然贯通,冲陈轸深揖一礼:“事急矣,上卿稍坐,昭阳这就进宫,面见陛下!”
陈轸亦站起来,躬身还礼:“在下恭候佳音!”
昭阳自驾战车一溜烟似的驰至章华,急急求见威王,将陈轸所言择要禀报一遍。
威王惊道:“爱卿是说,越王调头伐我,是受奸人蛊惑?”
昭阳急道:“正是!”
威王闭上眼睛,思忖一时,抬头问道:“爱卿可知奸人是谁?”
“回禀陛下,”昭阳凑前道,“微臣已经查明,是一个名叫张仪的中原士子。”
“张仪?”楚威王一震,眼睛大睁,逼视昭阳。
昭阳郑重说道:“正是此人!”
楚威王再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缓缓问道:“爱卿可知,张仪为何蛊惑越王?”
“陛下,”昭阳沉声应道,“此事可问张仪。”
“嗯,”楚威王重重点头,缓缓站起身子,“寡人真还得问一问他!”走有几步,扭过头来,“昭爱卿,你也来吧。”
二人走至章华台西北侧的一处偏殿,远远听到太子槐正与张仪笑谈。
听到脚步声,在殿外守值的靳尚瞥见威王,急回身奏道:“殿下,陛下驾到!”
太子槐、张仪赶忙迎出殿外,叩拜于地。楚威王与昭阳先后步入厅中,见过礼,分主仆落座。
楚威王神色静穆,目光落于张仪身上:“寡人有一事不明,特此请教张子。”
张仪见威王表情有异,又见昭阳在侧,心里已经有数,慢慢说道:“仪知无不言。”
“寡人听说,”楚威王逼视过来,“越王掉头南下,是受张子蛊惑,可有此事?”
听闻此言,太子槐大是惊讶,不可置信地望向张仪。
“回禀陛下,”张仪微微一笑,轻轻点头,“确有此事。”
太子槐大惊失色:“张子,你——”
“请问张子,”楚威王却是不动声色,“能说说你为何蛊惑越王吗?”
“陛下,”昭阳冷笑一声,“这个不消他说!”
“昭爱卿,”楚威王略有不快,将头扭向昭阳,“不消他说,你就说吧!”
“回禀陛下,”昭阳眼珠儿一转,刻意隐去孙膑,以免节外生枝,“微臣查实,张仪本是魏人,与魏国大将军庞涓同门求学,共拜云梦山鬼谷子为师。张仪此番赴楚,必是他们师兄师弟串通一气,谋我楚国来的!”
“哦,”楚威王紧盯昭阳,“你且说说他们是如何串通谋我的?”
“陛下请看,”昭阳做出手势,“宋人无道,微臣领旨伐宋,魏人趁机出兵,袭我项城,夺我陉山十余城池。微臣及时回援,救出项城,正要与魏人决战,偏这越人调头伐我。其中蹊跷,别有一番深意啊,陛下!”
两件事情经昭阳这么轻巧一连,楚威王心头也是动了,身子趋前:“昭爱卿,说下去,究竟是何蹊跷?”
昭阳侃侃言道:“微臣以为,庞涓虽于陉山小胜,但魏库无存粮,国力早空。庞涓之所以远袭项城,为的就是取我粮草辎重,所幸微臣及时回援,未能得逞。微臣与他对峙数月,知他根本无力与我决战。庞涓必是力不能支,又恐秦人趁机东犯,这才想出一计,请其师兄张仪出山,让他蛊惑越王,使越人掉头伐我,让我无暇他顾!”
楚威王脸色冷凝,目光严厉地射向张仪。
张仪依旧面带微笑,目光转向昭阳,不慌不忙道:“柱国大人一向明智,为何今日突然糊涂了呢?”
昭阳怒道:“张仪,你死到临头还敢在此耍嘴皮子!我且问你,昭阳何事糊涂?”
张仪笑容依旧:“依将军说来,张仪身为魏人,必定是要为魏谋划了?”
张仪逮住这一点发难,昭阳本是直人,自是分不明白,自以为得理,冷笑一声,反问他道:“你身为魏人,难道还能为楚谋划吗?”
张仪陡然收敛笑容,义正辞严:“听说柱国大人博古通今,怎么这么快就忘掉楚国的过去了呢?伍子胥身为楚人,却视楚为敌,使楚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吴起并非楚人,却为楚东征西战,拓地千里。自古而今,良禽择枝而栖,名士择主而仕,何分魏国、楚国?”
张仪所说皆为实情,昭阳语塞,怔有许久,方才挤出一句:“好好好,我们不提魏人楚人了。你且说说,为何蛊惑越王弃齐伐楚?”
“嗯,”楚威王将头转向张仪,“寡人也想知道张子为何蛊惑越王?”
“陛下,”张仪转向威王,拱手说道,“明主必谋天下,谋天下必明天下大势。陛下欲成大业,必造大势。楚地虽然广袤,但要北图列国,势仍不足。张仪以为,目下楚国方略,不宜北图争雄,而应强身壮势。吴越属地南北六千里,东西两千里,舟船、稻米、丝帛、鱼米之富,堪比大楚。这且不说,越王无疆甚得越人之心,前后不过十几年,已使吴、越诸族结为一团,势力扩至闽、粤,威势远胜勾践之时。此番伐齐,无疆振臂一呼,吴越聚众二十一万,可见一斑。越势渐大,无疆野心渐长,再过几年,必成大势。越人若成大势,必是陛下心腹大患。请问陛下,有此大患在侧,何能安心北图大业?”
张仪之言高屋建瓴,处处在理,即使昭阳听之,也是无懈可击。楚威王连连点头,目光和善起来:“嗯,张子之言不无道理。”
张仪再揖一礼:“陛下,张仪不辞辛苦,远赴琅琊,费尽心机,方才调虎离山,诱使越王掉过马头,转而谋我。陛下,庞涓所得之地,不过区区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