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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姚氏急趋一步,一把抱起她的两腿,颤声惊叫:“闺女呀,你——”朝外大叫,带着哭音,“快来人哪——”
苏姚氏拼尽力气托住小喜儿,苏代、苏厉、苏厉妻等也都听到叫声,急冲过来,七手八脚将小喜儿救下。
由于苏姚氏托得及时,小喜儿只不过憋个耳赤面红,远未绝气,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块竹片。
苏代取过一看,是苏秦写给她的休书。
苏姚氏将小喜儿扶到榻上躺下,再也不敢离去,当晚与小喜儿一道歇了。
苏代、苏厉见事闹大了,只好走进堂屋,跪在苏虎榻前,将小喜儿寻死一事扼要说了。苏代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苏秦的休书,摆在榻前几案上。
苏虎看着休书,脸色乌青,大口喘气。好一阵儿,苏虎缓过气来,闭上眼睛,老泪横流:“唉,不把老子气死,他……他是不甘心哪!”
“阿大,”苏代迟疑一下,“二哥怕是——”
苏虎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他身上。
“外面风传,二哥怕……怕是走火入魔,得上癔症了!”
苏虎又喘几下,连连点头,扭头转向苏厉:“厉儿!”
苏厉应道:“在。”
“唉,”苏虎长叹一声,“看样子,二小子真还就是这个病。赶天亮了,你到王城走一趟,寻个治癔症的医师,不究咋说,有病就得治。”
“阿大放心,厉儿天亮就去。”
翌日晨起,苏厉早早起床,拿上干粮,出村径投王城。
刚过伊水,苏厉迎头碰到从河南邑茶馆一路赶来的琴师。琴师步履艰难,越走越慢,陡然间一个趔趄,栽倒于地。苏厉急步上前,将琴师扶起。
琴师两手颤抖,似是走不动了。苏厉扶他坐到旁边的河堤上,小声问道:“老人家,您不要紧吧?”
琴师望他一眼,摇头。
苏厉从袋中掏出一张烙饼:“老人家,您想必是饿坏了,吃块饼吧!”
琴师再次望他一眼,点点头,用颤抖的手接过烙饼,吃力地咬上一口。苏厉从腰中解下水葫芦,打开塞子:“老人家,来,喝口水润润。”
琴师连喝几口,感觉上好一些,朝他打一揖道:“年轻人,老朽谢你了。”
苏厉回过一揖,见他已是老弱不堪,怀里却抱一个大盒,不无担心地问:“老人家,您……您这是去哪儿?”
“老朽欲去轩里,说是过去伊水就到了。”
苏厉指着河对岸偏南一点的轩里村:“老人家,您看,那个村就是轩里。”
琴师望望那个村子,点头道:“谢你了。”
苏厉看看身后的伊水,又看看琴师:“老人家,这阵儿水浅,没摆渡,水冷,我送你过河吧!”
琴师又打一揖,谢道:“年轻人,谢你了。”
琴师复啃几口饼,喝几口水,苏厉拿过他的盒子,扶着他走下河堤,来到水边。苏厉脱去鞋子,挽起裤管,背上琴师,拿上琴盒,趟下水去。因是二月,河水虽冷,却是极浅,最深处也不过没膝。不一会儿,苏厉已将琴师背过河去。
过河之后,苏厉本欲返身而去,又实在放心不下老人,略想一下,轩里村也就到了,干脆好人做到底,送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再去王城不迟。
这样一想,苏厉穿上鞋子,打一揖道:“老人家,您到谁家,晚辈送您去。”
琴师颇为感动,回一揖道:“老朽正要打问你呢。有个苏士子,说是住在此村。”
轩里村只他一家姓苏,苏厉听出他问的必是苏秦,拱手问道:“老人家说的可是苏秦?”
琴师微微点头。
“真碰巧了,苏秦正是晚辈舍弟。”
琴师怔了下,喜道:“是碰巧了!听说苏士子病了,可有此事?”
苏厉略显惊讶地望他一眼,点头:“是哩。舍弟是生病了,晚辈这正打算去王城求请医师呢。”
“是哪儿病了?”
苏厉指指心,又指指头:“想是这个不大好使了,估计是癔症。老人家,您是——”
“呵呵呵,”琴师笑了,“要是这病,你就不必寻了。老朽此来,为的就是诊治士子!”
苏厉又惊又喜,当即跪下,朝他连拜数拜:“晚辈替舍弟谢老人家了!”
“苏士子现在何处?”
“就在村北打谷场边的草棚里。老人家,先到家里喝口热汤,再为他治病不迟。”
“不了。”琴师摇头道,“老朽这对你说,欲治苏士子之病,你得依从老朽一事。”
“老人家请讲。”
“不可告诉家人,也不可告诉苏士子,你只需指给老朽草棚在何处,这就够了。”
苏厉略怔一下,点点头道:“就依老人家。”
窝棚里,苏秦席坐于地,冥思苦想。
一只陶碗盛满稀饭,碗上摆着两只馒头和两棵大葱。馒头、稀饭早已凉了。
阿黑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眼巴巴地望着那只馒头。
苏秦缓缓睁开眼睛:“阿黑!”
阿黑“呜”地欢叫一声,摆尾巴走到前面。
“蹲下。”
阿黑蹲坐下来。
“我对你说,我苦思数日,总算想明白了。说秦不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阿黑“呜呜”两声,歪着脑袋望他。
“什么?你不明白?我知道你不明白,这不是在对你说吗?附耳过来,听好!”
阿黑依旧歪头望他。
“在鬼谷之时,先生曾说,治世始于治心,治心始于治乱。方今天下,治乱之道唯有两途,或天下一统,或诸侯相安。天下诸侯各有欲心,使他们相安甚难,因而我与张仪之志,皆在一统。纵观天下,能成此功者唯有秦国,我本想辅助秦公成此大业,咸阳一行却让我如梦初醒。阿黑,你可知晓其中缘由?”
阿黑呜呜又是几声。
苏秦站起来,在房中一边踱步,一边继续唠叨:“秦人崇尚武力,故以商君之法治国。商君之法过于严苛,不行教化之功,毫无悲悯之心。如此恃力恃强之邦,即使一统天下,亦必以强力治国。以强力治国者,必不行天道。不行天道,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统而人心不服,一统又有何益?”
阿黑摇摇尾巴,眼睛瞄向摆在碗上的馒头,又是舔舌头,又是流口水。苏秦捡起一只馒头,扔给阿黑。阿黑“呜”一声噙住,兴奋地冲苏秦直甩尾巴。
苏秦望着阿黑,苦笑一声,摇头道:“唉,你个贪嘴的阿黑啊,一统之路既走不通,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天下诸侯个个如你,一块骨头足以让他们打成一团,如何才能去除他们的欲心,让他们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彼此不争呢?或至少让他们暂先搁置争议,放下刀枪,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共商未来呢?”
阿黑不再睬他,蹲在那儿津津有味地吞吃馒头。
苏秦轻叹一声,摇摇头,复坐下来,闭上眼睛,再入冥思。
天色黑沉下来,繁星满天,月牙斜照。
苏秦正自冥思,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琴响,复归静寂。虽只一声,苏秦的身心已是一颤,急忙屏息聆听。不一会儿,琴音断断续续地随风飘来,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如颤如抖,如飘如缈,如丝如缕,似一股清凉之风灌人肺腑,直入心田。
苏秦耳朵微微颤动,整个身心完全被这飘渺的琴声垄断。
有顷,琴弦陡然一转,如泣如诉,声声悲绝。
随着时断时续的琴音,苏秦眼前渐渐浮出一幕幕鲜活场景。
——空旷的原野,干裂的田园,呼啸的北风;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艺人拖着沉重的步履,身背一把古琴,艰难地跋涉;
——黄土坡上,一个骨瘦如柴的妇女吃力地撅起屁股在挖野菜;村头,一个半大的孩子领着几个饿得直哭的弟妹,站在一处高坡上,盼望他们的娘亲早点归来;
——村头,衣不遮体的一老一少挨门乞讨,每到一家门前,他们就会跪下,不停磕头;
——挺着大肚子的新妇望着灵堂上崭新的丈夫牌位,哭昏于地;
——几个老人推开一扇破门,从里面抬出一具死去多日的孤老尸体;
——市场上,两个半大的女孩子背上各插一根稻草,一个妇人守在旁边,一刻不停地抹泪;
——战场上,尸体横七竖八,无人掩埋,一群群的乌鸦低空盘旋,纷纷落在腐尸上,呱呱直叫,争相抢食;
——村庄的空场上,里正征丁,村人聚集,多是老人、妇女和儿童;里正一个接一个地念着名字,从人群中走出的几乎全是半大的孩子或年过花甲的老人;
……
就在苏秦的心眼随着悲悯、凄婉的琴音浮想联翩时,琴声却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之后,戛然而止。
苏秦陡然一惊,猛然睁开眼睛,大叫:“先生,先生——”急急翻身爬起,推开房门,冲到谷场上,冲旷野里高喊,“先——生——”
四周静寂无声,仿佛这里根本不存在琴声似的。
阿黑似是明白苏秦要找什么,“噌”地一下急蹿出来,汪汪叫着,冲向一个方向。苏秦紧紧跟在阿黑身后,边跑边喊:“先生,先生,你在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和跑在前面的阿黑的汪汪声。苏秦撒开两腿,跟阿黑一阵猛跑,跑有一时,猛听前面再次传来“嘭”的一声弦响,继而又是静寂。
阿黑叫得更欢了。
苏秦急奔过去,终于在几里之外的伊水岸边寻到琴师。
堤边土坡顶上,琴师两手抚琴,巍然端坐。
苏秦放缓步子,在离琴师几步远处,跪下,拜过几拜,轻声叫道:“先生!”
琴师一动不动,也不回答。
“先生!”苏秦又叫一声,琴师仍旧端坐不动。
苏秦起身,走前几步,再次跪下,叩道:“先生,晚生苏秦叩见!”
仍然没有回复。
苏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师跟前,见他两眼紧闭,已经绝气。方才那声沉闷的“嘭”声,是他用最后的生命弹出的绝响。
苏秦跪在地上,泣道:“先生——”
一轮新月弯弯地挂在西天。夜风拂来,并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环视四周,见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个大弯,俯瞰河谷,两端望去,皆是宽敞而畅直,旁有两棵老树和几束荆丛,实乃一处风水宝地。
苏秦知道,这是琴师为自己寻到的最后安息之地,随即回家,拿来一把铁铲,在坡上一铲接一铲地挖下去。
月牙落下去,天色昏暗,阴风习习。
苏秦越挖越深,一直挖至丈许,方才爬上土坑,将琴师抱下,再将那架陪伴他多年的老琴摆在他面前,让他永远保持抚琴姿势。
苏秦在墓中朝他又拜三拜,复跳上来,一铲一铲地培土。
及至东方发白,一座新坟堆突起于河坡。
苏秦回到草棚,寻到一块木板,研墨取笔,郑重写下“天下第一琴”五字,插上坟头。
做好这一切,苏秦面对木牌,复跪下来,对琴师诉道:“先生,这是您选定之地,请安歇吧。”又跪一时,复拜几拜,声音哽咽,“先生,您的诉说,苏秦已知。您所看见的,苏秦也看见了。您所听到的,苏秦也听到了。”
苏秦再拜几拜,慢慢站起,转身走去。然而,苏秦刚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风声,接着是一声更响的“啪哒”。阿黑似是看到什么,狂吠起来。苏秦一惊,回头急看,他所立下的那块木牌竟被一股不期而至的旋风拔起,远远搁在一边。
见阿黑仍在狂吠,苏秦喝住,不无惊异地走过去,拾起牌子,朝渐去渐远的旋风深揖一礼:“先生,您不必过谦。苏秦昨晚听到的,堪称天下第一琴音,即使鬼谷先生所弹,也不过如此。”言讫,重新回到坟前,将牌子插回坟头,再拜几拜。
不及苏秦起身,又一股更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