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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窗前的玉瓶身上。烛光里,玉瓶闪闪发光。她轻叹一声,情不自禁地缓缓起身,走到玉瓶旁边,面对玉瓶并膝坐下。
玉瓶早已被她拼凑起来,若不细心看它,若不碰到它,谁也不会知道它曾是一堆碎片。她凝视着它,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它。
看着,看着,王后的心陡然一揪,像是陡然间被锥子扎了一下似的!
是的,这是一堆碎片,不经一触的碎片。她拼接了它,也守护了它。然而,一旦她离去,陛下又该如何?
陛下?天哪,陛下!
不,他不是陛下,是她的男人,是破了她的身、又与她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男人,是这世上唯一爱她、呵护她的男人!一旦她撒手离去,他该怎么办?
让他也去?是的,他早厌倦了这一切,也早想抛开这一切了,但他不能,因为在他身上流淌的是大周王室的正宗血脉,大周数十代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不允许他这么做,江山社稷不允许他这么做,他自己的良心也不能这么做!他将雪儿远嫁燕室,嫁与一个本可做她爷爷的老人,为的也是这个!
她一旦出走,天哪,他该怎么办?秦人会撕了他!秦人也有理由这么做,因为她一旦出走,只能说明她压根儿是在装病。秦人不会就此罢休,他们会大做文章,张扬于天下,说大周王后是装病,大周天子是在欺骗天下。万一如此,陛下即使长有百口,如何去辩?还有魏人,他们得知此事,又会如何?天下人又会如何去想?若是秦人再不甘休,使人追进山中,岂不拖累先生?拖累雨儿?
王后正自胡思乱想,宫外传来脚步声。王后听到有人叩拜,知是显王来了,陡然一惊,猛又想起那只包裹,急忙起身,刚将包裹藏起,显王已走进来。
显王不期而至,王后始料不及,加之慌里慌张地藏那包裹,神情甚是慌乱。不过,此时显王心里有事,根本没有在意这些,一进宫门,只在厅里来回踱步,脸色十分难看。王后渐渐平静,见显王的步子慢下来,不无关切地问道:“陛下在为何事烦恼?”
“西周公!”显王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
不用再问,王后已知秦人又来逼了,略略一顿,轻声问道:“季叔怎么了?”
显王的怒气再冲上来,恨恨地说:“什么季叔?根本就是个糊涂虫,不知中了哪门子邪,只与秦人一个鼻孔出气,好似这大周社稷、宗庙与他完全没有关联一般!”
“他说什么了?”
“哼,他能说什么?”显王喘着粗气,“秦人说什么,他就说什么,整个就是传声筒!”
王后又顿一顿,语气柔和:“陛下,臣妾想知道,秦人又说什么了?”
“说秦公再次使人催聘,说在宜阳的两万步卒已朝洛阳开拔,说——说爱妃没病,说爱妃一直是在装病,说……”显王越说越气,竟是说不下去了。
“陛下,他们还说什么?”王后的语气越发柔和。
“说——说秦公听闻爱妃之病,又使两个神医前来诊治!”
“陛下,”王后淡淡说道,“臣妾知道了,他们不相信,就让他们诊治好了!”
“爱妃——”显王心里一酸,两膝一软,扑通跪下。
“陛下——”王后亦跪于地,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爱妃,你——你自嫁与寡人,从未过上一个好日子,寡人——为何苏秦还是下狱一夜?他不是被吩咐要好生相待么?寡人窝囊啊!”显王涕泪滂沱。
“陛下,您——您莫要说了,陛下——”王后将头埋入显王怀里,泣不成声。
次日晌午,姬雨禀过显王,从内宰那里取到赦免金牌,径去天牢。司刑见过礼,验过金牌,使两个狱卒将圈禁了将近一夜的苏秦押解出来。
看到苏秦在两名狱卒的护送下从牢中走出,姬雨迎前一步,揖道:“苏子受惊了!”
苏秦叩拜于地:“苏——苏秦谢——谢公主搭——搭救之恩!”
姬雨转对其中一个狱卒:“将这位士子送出宫门!”
狱卒答应一声,领苏秦走出宫门。小顺儿远远望见苏秦走出,不及多想,撒腿就朝贵人居狂奔。不消一刻,他已跑回小院,见张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六神无主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小顺儿上气不接下气,扶在门框上边喘边说:“少——少爷,结——结巴他出——出来了!”
张仪只几步就已蹿到小顺儿身边,急问:“他人呢?”
“小人不——不知!”
张仪拳起中指,朝他的头上连敲几下,劈头骂道:“叫你守在那儿,原是要你迎接卿相大人的,你你你——你跑回来做啥?”
小顺儿用手捂住头皮,不无委屈地嘟哝一句:“是少爷吩咐小人一见结巴就回来报信,小——小人哪里错了?”
张仪在他头上又敲一下:“本少爷说你错了,你就错了,还敢犟嘴?”声音未落,人已蹿到门外,撒开两腿,急朝王宫方向迎去,走没多远,果见苏秦如喝醉了一般,勾着脑袋正朝这里晃悠。
张仪急迎上去,一把扯住他,上下左右打量一遍,见他竟然毫发无伤,不无惊喜地说:“神了!真是神了!”
苏秦弄不明白,大瞪两眼:“何——何事神——神了?”
张仪呵呵笑道:“是苏兄神了!”退后一步,深揖一礼,“苏兄在上,受张仪一揖!”
苏秦打个愣怔,竟是忘了还礼:“张——张子,方——方才你叫苏秦什——什么来着?”
张仪擂他一拳,哈哈一声长笑:“叫你苏兄啊!就冲你今日这股豪气,本少爷也该叫你一声苏兄!走,张仪请苏兄畅饮一爵,为苏兄压惊!”
苏秦有点受宠若惊,长揖至地:“苏秦谢——谢——谢张子厚——厚爱!”
张仪不由分说,将苏秦再次拉至万邦膳馆,依旧来到前番他们曾经畅饮过的那间包房,依旧点了八热八凉,纵使那酒,也依旧是数十年老陈。唯一不同的是张仪对苏秦的态度。经过一月来的朝夕相处,尤其是这些日来苏秦的所作所为,张仪真对这个结巴刮目相看了。
酒菜上桌,张仪倒满两爵,双手捧起一爵,毕恭毕敬地递给苏秦:“在下敬苏兄一爵,权为苏兄压惊,请!”
苏秦双手接过酒爵,诚惶诚恐地望着张仪:“苏——苏秦担——担当不起!”
张仪抬手让道:“苏兄不必客气,先饮下此爵再说!”
苏秦觉得张仪不似在开玩笑,扬脖饮下。张仪将爵再次倒满,推在苏秦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爵:“张仪多有得罪,自罚一爵,算是向苏兄赔罪!”言毕,一饮而尽,重新斟上,不无感慨,“自你走进那扇朱漆大门,在下这颗心也就跟着进去了。不瞒苏兄,昨儿整整一宵,在下可是一眼未合呀!”
苏秦朝张仪深深一揖:“苏——苏秦无——无能,让——让张子挂——挂心!”
张仪再次举爵:“有能无能另当别论,苏兄能毫发无伤地走出宫门,足见你福大命大,可成大事!来来来,这一爵,张仪祝苏兄心想事成,万事圆满!”
苏秦举爵,与张仪碰爵,木讷地说:“苏——苏秦谢——谢士子美——美言!”
二人饮尽。接着,二人你一爵,我一爵,不消一个时辰,就将那坛陈酒喝得快要见底。张仪、苏秦均呈醉态,张仪迷起一双惺忪的醉眼望着苏秦:“不瞒苏兄,起初在下真——真还瞧你不上,不想苏兄竟然是——是个人物!张——张仪服——服了!”
因了这酒精,苏秦全然没了平日的怯弱,一手端爵饮下,一手指着张仪:“苏——苏秦虽——虽说身——身贱,好——好歹也——也是知的。张——张子说——说出此——此话,今又称在下兄——兄弟,无论是——是否真——真心,苏秦都——都将铭——铭记于心!”
张仪急道:“苏兄,在下真心,敢对日月!”眼珠儿一转,朝小二扬了扬手,“小二,摆香案,两位爷要义结金兰!”
“好咧!”
不一刻儿,小二摆出香案,点上香烛,又拿出两只红瓷大碗,将坛中老酒全部满上。张仪起身拉过苏秦,双双牵手,径至香案前面,各自焚香,双双跪下。在张仪吩咐下,二人各自咬破手指,滴血入酒。
张仪对着香案连叩三次,朗声说道:“苍天在上,魏人张仪与周人苏秦义结金兰,苏秦年长为兄,张仪年幼为弟。自今日始,张仪愿与苏兄有福同享,患难与共,共谋大业!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苏秦亦对香案连叩三次,吃力地结巴:“苍——苍天在——在上,苏——苏秦与张——张子——义结金——金兰,他——他日苏——苏秦若——若得富——富——富贵,定——定——定不独——独享,若有背——背——背——背逆,天——天——天地不——不——不容!”
宣誓已毕,张仪、苏秦端酒起身,碰过碗后一饮而尽。
喝完结拜酒,张仪叫来小二,拿出钱袋道:“数——数数看,够酒钱否?”
小二将钱袋尽数倒出,见有两金,忙道:“够了够了,小人这就找零去!”
张仪大手一挥:“不——不用找了!”
张仪拉上苏秦,二人相互搀扶,踉踉跄跄地步下楼梯,走到街上。张仪看一眼苏秦,哈哈笑道:“哈哈哈哈,今儿个与苏兄义结金兰,张仪此生也算有了兄长,真叫痛快!”
苏秦喷着酒气应道:“苏——苏秦能与张——张子义结金——金兰,就——就——就如做——做梦一般!”
张仪的眼睛瞪向苏秦,佯作生气:“不许再叫张子,要叫仪弟!”
苏秦摇了摇头:“不——不是仪——仪弟,是贤——贤——贤弟!”
张仪朝苏秦背上猛拍一掌,哈哈笑道:“好,贤弟就贤弟!”
又走了几步,张仪似乎想起一事,顿住脚步,略怔一怔,爆出一声长笑。
苏秦惊奇:“贤——贤弟为——为何发——发笑?”
张仪又笑一阵,方才止住,朗声说道:“苏兄,你还记得看相的白眉老头吗?什么‘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今日算是看明白了,这些江湖术士,净是胡扯!”
“贤——贤弟何——何出此——此言?”
张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说一月之内,苏兄将逢人生大喜,张仪则有人生至悲。屈指算来,今日已满三旬,足额一月,苏兄喜在哪儿?张仪我又悲在何处?”
苏秦点头应道:“贤——贤弟所言甚——甚是,想我苏——苏秦这——这——这般光景,混——混——混口饱——饱饭已是不——不易,哪——哪里还——还——还能贵——贵——贵至卿——卿——”
“相”字还没有说完,苏秦已是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几次欲站起来,皆不能够。张仪伸手拉他,自己竟也倒在地上。二人干脆在大街上仰天躺下,头对头,排成一字形,占去了大半个街道。
张仪两手比划道:“不瞒苏兄,只待明日,仪弟定要寻到那个老白眉,看他有何话说?要是他说得好听,求在下几句,在下或可放他一马。要是他说得不好,看我不把他的招幡扯下来,踩在地上!”
就在此时,前面不远处,苏代与两个年轻人一路走来。
一人道:“我说苏代,城里到处是人,都找半天了,哪儿寻去?”
苏代叹道:“唉,寻不到也得寻!”
另一人笑道:“嗨,真要寻不到才叫好玩呢,这边新夫人空守炕头,那边新婿在外逍遥!不是吹的,在咱轩里,还真是黄花闺女进洞房,头一遭哩!”
苏代啐他道:“遭你个头!阿大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