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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还有没有人追,只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刚转过一个岔道,前面好像到了尽头,嘭的一声,我整个人撞在了洞壁上,像死鱼般甩在了地上。
我艰难地挺起身,紧张地听了听,没有脚步声了,说明没人追过来。现在一团漆黑,我被困在狭窄的黑暗里。黑暗把我围裹,这样我觉得安全。我宁愿面对地狱也不愿面对人类。我真的成了一只老鼠,一缕幽灵,凭着感觉在黑暗里行走。脚下的泥土渐渐软了起来,潮湿的水汽越来越浓,我知道已经接近了河边。
脚下突然绊住了一件软软的东西,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伸手一摸,是湿漉漉的被褥,还有盛水的罐子。这就是我的栖身之所,它们还在。水罐是林茵送来的,我已经接近了林茵家的出口。
我潜入林茵的家。屋里漆黑一片,院子里铺着厚厚的落叶,蛛网交织,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门用一把铁锁锁着,锁上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我用刀子卸掉门板走进屋里,看来久已无人居住,居室里空空荡荡,杂乱不堪,充满了陈腐的气息。她们到底去了哪里?我不敢擦亮火柴,退出屋子,决定找卢婶的弟弟卢宗佑问个明白。
卢宗佑家离我家不远,熟门熟路。我摸到他家房后,从后墙翻进院子里,走到门口,大模大样地拍门。
“谁呀?”卢宗佑的老婆喊。
“桂云嫂,于书记有事找老卢。”我说,“快点。”
屋里嘟嘟囔囔地点亮油灯,床板咯吱咯吱地响,卢宗佑穿上衣服出来开门。一开门,我的刀子顶上了他的喉咙,一把推进屋里,反手插上门。
“谁?”卢宗佑惊恐地喊叫道。
“白长华。”我低低地说道,把他推到床边坐下,“我来打听个事情,你们别喊,我是不会伤害你们的。”
“白长华!”夫妻俩同时惊叫,身子抖成了一团,“长华,我……我没害过你,咱几十年的邻居……你想问啥都说。我……不喊,也不跑。”
我点点头,影子在油灯下像个鬼影一样忽闪忽灭:“你姐姐卢婶和她女儿林茵去哪儿啦?”
“她……她……”卢宗佑张口结舌,突然间瞪大了眼睛,“啊,原来……原来……林茵的孩子真的是你的!”
“孩子!”我全身一震,“你说……你说她生下了孩子?那现在她的人呢?”
“死啦!”
“死啦?”我两眼一黑,险些昏倒,“卢婶呢?”
“也死啦!”
“我的孩子呢?”
“谁知道,估计……也……也死了吧!”
“放屁!”我发怒地大喝,刀子重重地插在床板上。卢宗佑一声惨叫,后来发现没插在自己身上,这才惊魂稍定。
“它……它是这么回事。”卢宗佑咽了口唾味,说,“林幼泉被你杀死后,不知怎么回事,那瞎姑娘林茵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公社里知道后就把她娘儿俩抓起来逼问是谁的孩子,唉,又是开大会批斗,又是挂破鞋游街,听说公社还动了私刑,可她俩就是不说。”
“动了私刑!”我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
卢宗佑小心地瞅了我一眼,说:“后来于富贵想起了从前你闯进王东枝家要打胎药的事,推测孩子会不会是你的。后来他一试,骗林茵说你在深山里被乱枪击毙,那姑娘场时昏死了过去。这下子再也没疑问了。奇怪的是知道孩子是你的后于富贵倒不动她们了,把母女俩人软禁在家里送吃送喝,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孩子生下来了?”我急切地问,虽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局,我还是想给自己一点安慰。
“生下来了。”卢宗佑说,“孩子一生下来,于富就把我姐抓到公社,逼她进山给你送信,让你投案自首。我姐不答应,他们就把她吊起来打,关起来几天不送吃的,饿她。我姐参加过革命,骨头硬得很,怎么折磨也不答应。后来林茵听说她娘在挨打,可怜一个瞎姑娘,竟然抱着孩子摸到了公社……”
在卢宗佑的叙述里,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悲痛终生的一幕。
【5】
林茵抱着孩子在街上走,全镇的人都来围观。他们站在街的两边,像两座长长的人墙,通往公社的方向。但是林茵不知道,公社在她失明的眼睛里毫无概念,她不知道它在哪里,也不知道怎样到达它。她听见了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流着泪向他们求救,求他们指给她去往公社的方向。呼吸声平静地起伏着,人们默不做声。
林茵抱着孩子跪倒在坚硬的青石街上,她不知道具体的人在哪里,也不知道谁能够帮她。她四面八方地磕头,声音哭得嘶哑,额头的鲜血沾上了青石路面。终于,她听见一个方向有人发出了轻声的咳嗽,她迟疑地站起来,向那个方向走去走过了一段路,不远处又有人咳嗽,她朝着咳嗽处走。在她走向公社的过程中,一直有人咳嗽。
到了公社门口,她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前面,企图走进大门。门口的民兵大枪上上着明晃晃的刺刀,喝令她离开。她不听,流着泪,像失去了思维般一步一步地前行。两个民兵端着枪,刺刀向前挡在门口,她看不见他们的存在,仍旧一步步走过来。
民兵们发了呆,他们看见姑娘的小腹碰上了刀尖,她似乎凄楚地笑了一下,轻声呼喊着自己的母亲,迎着刀尖继续走。
我不知道林茵在小腹碰上了刺刀后想了些什么,那围观的几百个人也不知道。他们默默地看着。民兵们在林茵的身体前慢慢地退,当他们脊背顶上紧闭的大门时,他们退无可退,而林茵似乎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只知道有咳嗽声告诉她公社就在前面,母亲就在前面。刺刀陷进了身体,或者说身体包容了刺刀。而林茵居然仍旧在一步步地走着,任凭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把刺刀吞没,然后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妈,我去见长华了。”
她的嘴角淌出一缕鲜血,滴到孩子的脸上,孩子哇哇大哭起来,随着母亲的身体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这时候公社里的人都跑出来观看。”卢宗佑说,“我姐姐趁机也跑了出来,她一看见女儿死了,哭喊着抱起孩子转身就跑。她跑了半天民兵们才回过神来,一起在后面追赶。我姐姐像发了疯一样把他们远远甩在后面,于富贵不准开枪,我们……呃,不是,是他们只好在后面死追。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在山坡上看见了她,一起追了上去,一直跑了十几里,把我姐追到了一座悬崖边。奇怪的是她手里却没有孩子。我姐回过头冲着他们笑,说于富贵,你想找白长华,就跟我来吧!说完转身跳下了悬崖。”
卢宗佑停了下来,胆怯地看着我,不住咽唾味:“就是这样子。”
我完全丧失了思维,似乎身体已经干枯了一样。我想让自己感觉到痛苦,我插了自己一刀,有血奔涌,却没有痛苦。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就这么呆呆地瞪着前方,走了出去。
我像个木偶一样在空旷的镇子里行走,不知道走向哪里,只是往前,走在有路的地方。
这一晚没有月光,神农镇呼吸着黑暗在我的脚下沉睡不醒。
【6】
从此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曾经经过了哪里,乡村,市镇,农家,山野。我在各地流浪了一年。后来我来到一座山村,把在山上采到的一株何首乌送给一户人家,向他们换一斤盐。他们热情地留我吃饭。
这时候山外传来消息:文革结束了。进山收购药材的人说:“四人帮倒台了。妈的,怪不得国家这么乱,原来是四人帮闹的。”
我对四人帮倒掉的反应远远不如当初听说林彪死掉那样激烈,对我来说哪里都一样,从此我就停留了下来。
他们仅有一个女儿,一年以后招了我做女婿,我就娶妻生子,在这个小山村里平静地生活。一后以后,妻子生下一个女儿,我给她取名叫思茵。就是那一年,改革开放了,我开辟了二十亩荒山,种上了满山的桃李。春天花开的时候,满山红艳,像是有漫山遍野的希望在向我微笑。
现在更使我感兴趣的是收购药材的男女身上穿的花花绿绿的衣服。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人们居然可以不穿黄军装,居然可以穿其它颜色的衣服!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决定到山外的世界去看一看。这一去使我狂热地对各式新潮、鲜活的衣服着了迷,把开发的果园卖给了集体,带着老婆孩子来到西安卖衣服。我从广州等地低价进来一批最新潮、最让我心动的衣服,运到西安诱惑文革后的人们主动剥掉他们的黄军装和灰中山装。一开始小打小闹,没想到人们对新潮服装的热情比我还狂热,短短几年,让我的腰包疯狂地膨胀。
这实在是一件没有想到的事情。
有一年我带着家人到杭州游玩,正好听同行一位朋友说当地一家私营的服装厂要卖掉。我心里一动,实地考察了一番,斥资盘下了这家服装厂,从此开始了我的另一个人生。
10年后,我再一次回到神农镇,神农镇已经成了另外一种模样,制假工厂林立,贩卖假货的人拥挤不动。我有些诧异,一打听,于富贵的名声涌满了我的耳朵。原来,改革开放后,人人都发疯一样开始赚钱,于富贵又启动了那座抗生素工厂,生产各种抗生素赚了大钱,然后开始仿造各类药品,带动了神农镇制假业的发展。现在的神农镇,可以称得上中国长江以北地区最大最集中的制假基地。
这时候,有人约我见面,一辆桑塔纳轿车带着我进了山间的盘山公路,我顺着山间开凿的台阶一步步走上那座山峰,发现一个人坐在峰顶的岩石上等待着我。
于富贵。
“白长华!”他呵呵笑着和我打了个招呼,“我知道你没死,我也知道你在南方赚了大钱,我还知道你一定要来神农镇,嘿嘿。我刚刚知道,你已经来了。”
我默默地瞪着他,没有说话。这个满脸鲜血的刽子手,这个杀死了林茵和卢婶的杀人犯,如今竟然逍遥自在地坐在这里!
于富贵看出了我眼中的仇恨,居然笑了笑:“我知道你恨我,不过我感谢你。呵呵,你帮我保存下了那座抗生素工厂,才使我有了今天的成就。”
“我帮助你?”我疑惑地瞥着他。
他哈哈大笑,说:“是啊。你当初三番两次逃跑,又潜入神农镇夺药、杀人,闹得沸沸扬扬。发生了污染事件后,我正发愁这神农制药厂怎么跟上级交待,你杀了林幼泉逃亡,恰好给了我借口。我一把火把神农制药厂烧掉,宣称你是潜藏在人民内部的特务,杀死了制药专家,烧掉了制药厂。呵呵,这不,我很轻易的就摆脱了出来。当然,因为怕引发森林大火,火势并不大,大部分制药机械都保留了下来,改革开放后我才能轻而易举地仿制各种抗生素赚了钱。这不得感谢你吗?”
我诧异地张大了嘴,忽然想起地底下那些身体变异的人,问:“地底下那些躲着的人后来你怎么处理了?”
于富贵点点头:“白长华,你真厉害,从丝瓜洞里逃命后你居然还敢回神农镇,而且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嗯,那些人后来不久就被发觉了,把他们救上来后一个个几乎神经失常了,谁都不认识了。不过,烧掉制药厂后,我就解开了对神农镇的封锁,镇里好多人怕被传染,都迁到了外地。现在的神农镇,你几乎找不到原来的面孔了。所以,这个秘密被我永久地埋了起来。”
“是吗?”我嘲弄着说,“那么我呢?”
于富贵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