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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孟大律师走进去时,主人一看他的西装,圆脸袋上立刻堆上微笑。又慌忙招呼“请坐!”可是他望望后面跟进来的穿短衣的阿达,却并没有给他以同样的“优待”。
不过,阿达究竟是一个汽车夫,汽车夫当然不懂“礼貌”,因之他不等主人让坐,便自动拣了一张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他不但自动坐下,而且还在自动坐下之前,自动取了一支茶几上所放的准备敬客的纸烟,自动燃上了火,悠悠然吸起来。
主人白瞪了他一眼,似乎怪他“没规矩”!但是看在那位矮个子的律师份上,他未便说什么话。
于是那张圆脸之上添浓了笑意,向这位正襟危坐着的高贵的矮子说话:
“孟大律师是受了郭……”
一句话还没说完,那个汽车夫立刻在身旁接口:“有什么话,你可以和我接洽,我是郭少奶奶的全权代表。”
主人急忙回头,只见这汽车夫一本正经在这样说。有一缕烟正在他的歪着的嘴角里漏出来——样子真丑恶!
这情形使圆脸的程立本先生感到诧异,他急忙看看那位孟大律师以取他的禁止。可是大律师却一声不响,分明已默认了这汽车夫的说话。
天官面孔呆望这两个人,他的眼睛格外变成了一条线,他有些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踟蹰了一下,终于向阿达问:“你说你是郭少奶奶的全权代表?那么,你的来意怎么样?”
“我们准备完全照你信上的说话办理。”阿达缓缓吐着烟缕。
“你的意思是说,已经带了款子来,准备拿回那件东西了?”。电子书下载
“正是。”
“你知道我们的价钱,是没有折扣的。”漫画式的圆肚子在转椅上面摇摇,他觉得他的船,居然遇到了顺风,进行得非常顺利。所以他要把篷子格外扯起一点。说话的时候,他再看看那个矮个子的律师,心里在惊异,这个家伙怎么不开口?一面想一面听得这汽车夫大模大样在说:
“咦!我并没有向你说过要还价呀!”
“那么,那笔款子,必须要现钞,如果是支票之类,我们须等换得现款之后,方始能办理交割。”主人说话时,脸上虽然带着笑,可是他觉得对方对这交涉,似乎有点过分“好说话”,这使他未免有点怀疑。因此,他故意再把篷子扯得更直一点,想试探一下对方的口气。
不料,这汽车夫一听他这“不折不扣”的话,却只淡淡然地说:“关于付款的事,当然人人都欢迎现钞,这不但是你,就说是你吧,假使你有款子要付给我,那我也是欢迎现钞而并不喜欢支票的。”
阿达这几句话,说得何等漂亮!主人听着,感到十分满意;因为太满意,他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脸上,正在闪出一丝微妙的笑。于是他坦然说:“照我为郭少奶奶打算,也只有用这爽快的办法最为妥当。这一点点款子,在郭府上看来,当然是九牛一毛;再拿这一点钱,跟郭府上的名誉比一比,那更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
“是啊!就为这种缘故,所以我们少奶奶,要赶快派我来和你接洽这件事。”
“那么,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缴付这笔款子呢?——你们少奶奶总知道的,约期是差不多已经到了。”程立本把面色装的格外和善,借以表示他的客气。
“且慢!”阿达说:“少奶奶吩咐过,那件东西必须先让我们过过目,我们当然不能单凭你来信上的一句话,就相信那件东西真的在你的手里。”他回转头来,向那位扮哑子的大律师说:
“孟律师,你看是不是这样?”
“对!对!我们一定要过过目,也要看看那件东西是不是真的。数目到底要三十万,说小,也不算小啊。”孟律师用一本正经的神气拖着他的沙哑的调子发表意见。这是他第一次的“开金口”。
二人的话非常有理,程立本先生当然无法加以反驳,况且他想,东西是在自己屋子里,就给他们过过目,也不怕他们劫夺了去。于是他坦白地说:“好!给你们看看也可以,难道凭我这样的地位,还会说假话?”
他站起来,把皮球形的肚子旋过去,从门里蹒跚地走了出去。不多一会儿,他重新回进来,手里拿着一只装首饰用的紫色小绒盘。——承蒙他的好意,似乎他怕弄坏了这件贵重的饰品,所以特地用这考究的盒子,把它装了起来。——他以一种郑重的态度向这两人看看,似乎决不定应该把东西交在谁的手里,大概是为了要取得法律上的保障,最后,他终于把这紫绒小盒,递给了那位大律师。
大律师拿到手里,开了盒盖,提起金链,把那颗有过一番离奇经历的心,拿出来约略看了一看,仍旧把它放进了盒子。这时,阿达向他打了一个别人看不见的暗号,于是这位大律师大模大样地点点头说:“不错,这是真货,毫无错误。”
“那么,你们准备什么时候付款呢?”程立本一面说,一面还伸着手,准备收转那只盒子,他看见阿达在向衣袋里面乱摸,他以为这汽车夫是在取出带来的款子。他想:三十万元的现款,衣袋里一定装不下,假使对方取出一张支票来,那自己必须坚持收到现款然后交货的主张。
想念之间,只见阿达汽车夫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头,并不是他所预期的支票,而却是一张报纸,折叠得非常之小。——这是一张刚从卷筒机上取下来的当日的报。——那汽车夫把它透透开,向他身前一掷。程立本在伸手接起这报纸的时候,一面觉得对方态度太无礼;一面,他弄不懂这汽车夫为什么要把这张报纸丢给他?低下眼睑一看,方始注意到这张报纸上有一则新闻,特地用红墨水划了出来。
程先生把两条线形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口气读完了这节特标出来的东西,方知郭家婆媳俩人曾在前天晚上遭遇过路劫。可是他还不明白,这汽车夫为什么要把这个新闻告诉给他,他还以为这位郭少奶奶要借这个路劫的事件,借口请求减价,或延缓付款的日期。于是他随口说:“怎么,你们少奶奶,遇到了路劫吗?——不过……”
“正是哪!我们少奶奶的运气很坏。”阿达抢先说:“这一次路劫,她被抢去了一些现款,和几件首饰,……”说到这里,他把眼光飘到那位大律师手上而接下去说:“孟律师手里拿着的这一个心形照片盒,也是失单上的重要一件呢!”
“你怎么说?”那个胖人几乎像一头猛虎那样地跳起来!但是他不及开口说话,却已听得这汽车夫冷冰冰地在说:“你已经见过这段新闻了。——被劫的时候,郭老太太也一同在场,她是眼见的。并且,我们当场已把这件事情向警署里备案了。”
胖子听完这话,他的皮球形的肚子上面几乎像被人重踢一脚而泄掉了气!他的红色的圆脸顿时泛出了一层白。马上他想,那个心形的饰物被把持在自己手里,那必须在郭老太太没有知道以前,他方能发挥重大的威力,而向郭少奶奶榨出血来。现在,如果真的像汽车夫所说,那位老太太曾眼见这个饰物,从她媳妇身上被强盗劫去,那么,别的都不必说,单说那份武器,岂不完全失却了效力?想的时候,他的眼睛已无法恢复成悠闲的两条缝。但是他不明白,那件首饰既在自己手里,如何又会在汽车中被人劫去?毕竟他是相当聪明的人,发呆的眼珠略略一转,立刻他已明白,这是一套怎么的戏法,同时他也恍然于他自己已经轻轻跌落到了对方的戏法箱子里。一时他的灰白的脸色,不觉更添上了灰白。
可是他见那个满面刁滑的汽车夫还在向他笑。他不禁怒吼如雷地说:“怎么?你说这个首饰,是在汽车中被劫去的吗?”
“你可以到警署里去看看失单的。”阿达自顾自喷烟。
“那你岂不是说,是我抢劫了这个首饰吗?——你这混蛋!”
“差不多是这样!”
“你们竟敢想来讹诈我!”这圆脸家伙猛拍了一下桌子。他觉得眼前的局势已经弄得很坏!但他还想虚张声势以吓退他的敌人:“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就想来讹诈我!
他一面开炮,一面看着那个不很开口的律师,在计算有没有用强硬的态度索回那只紫绒盒的必要的迟疑之顷,听到汽车夫讽刺似地在说:“讹诈?这是最确切的名词了。”阿达说时,又从袋里掏出一张信纸,在这胖人的面前扬了一扬:“这封信是你写的吧?”
胖子一看那张信笺,第一个念头马上想加以否认,但是第二个念头他觉得已无可否认,他只能气急地承认:“不错,信是我写的。但是我写信在前,你们被抢劫在后,你们不能把这两件事情硬拉在一起。做出圈套来讹诈我。”
“那就很好,我们只要你承认这封信,”阿达回头向着那位律师说:“孟律师,请你把这位先生的话照样记下来。”
那位律帅神气活现地从袋里摸出一本小册。这小册上记着许多歌女的芳名与电话。他把几个电话号码重复抄写了几遍,把那本小册向袋里一塞,然后神气活现地说:“我已记下这位先生的话,我是见证。”
世上不论何种最精明的赌徒,在稍不小心的时候,也会打错了牌。——眼前的这位程先生,在他发出那张牌后,方始觉察了自己的错误。——他不该承认曾写这封信。——他立刻目定口呆!
阿达却把那张信笺直送到他面前笑笑说:“请你看看这信上的日期吧。”
程立本趁阿达不防,一挺肚子,就把这封信猛抢到手里。他作势退后几步,拿起来一看,只见这封信,毫无错误,正是自己的原信,可是信上的日期,却已变成了昨天的日期。细看,也完全看不出涂改的痕迹。——(这是一封用蓝墨水写的信,只要用些硫酸与阿摩尼亚,便可把原有的字迹,抹去重写,方法原是很简单的。)——他瞪着眼珠说不出话来。想了想,便苦笑一声,准备撕碎这封信。
可是阿达却满不在乎地向那位大律师说:“请孟律师注意,这位先生准备撕碎这封信,他想毁灭证据哩!”
“不要紧!我们的那张照片拍得非常清楚,和这封原信是没有两样的。”大律师哑声回答。
至此,我们这个漫画线条的家伙,他方觉得前线这个败仗,差不多已无可收拾。他只能像火车机头一样,一阵阵冒气。但是他还在计划“避离运动”,口口声声咆哮:“好!好!我准备和你们以法律相见。”
“我们最欢迎这个办法。否则,我们为什么要邀这位大律师一同来呢?”阿达回眼望望那位大律师:“喂!孟律师,你说是不是?”
“不错,我们原是专靠法律吃饭的。”孟律师淡淡然回答。——别瞧不起这个不开口的蟋蟀,偶一开口,它的牙齿也很锋利哩!
十二
在我们这个可爱的大都市中,很有一些先生们,依仗他们小小的地位、声望,做出些不明不暗的事情。捞摸些不垢不净的油水。他们的地位声望,也就是他们的生产资本;就为这些小小的东西,是他们的唯一的资本,所以他们不得不重视这些小小的东西。这种人的胆量,有时可以大过于一座地球仪,有时也可以小过于一粒氢原子。他们遇到对方是一匹羊,他们自己就是一只虎;反之,他们遇到对方竟是一只虎,而他们自己,也无妨立即变作一匹羊。
上文那位程立本先生,他就是这样一个又做老虎又做羊的人。他在这一次的事件中,原是处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