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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托起了沉睡之人的手,那只手软弱无力的有如婴儿。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讲武堂里的同窗岁月,想起了出科考试时那一场搏杀。记忆中,这只手是灵活而坚定的,可以挥出天地间最强的一剑、光芒闪耀如白虹贯日。
然而……如今,竟然被一个恶毒的爬虫摧毁了么?
他霍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喂——你、你要干吗?”明茉被这个温文尔雅的人眼里的杀机给吓了一跳,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下意识地试图去阻拦。然而对方只是一动手指,就把她拨到了一边。
“没你的事,明茉小姐。”飞廉头也不回地冷冷道,“你该回家去了。”
云焕,你等着——我将把那个人的头颅提来,放在你榻前。
好让你醒来后、第一眼就能看见。
“飞廉少将……”巫真云烛仿佛也知道他要做什么,挣扎着起身,在背后发出了微弱的劝告,“你不能就这样去刑部大牢,如果你杀了——”
就在这一刹那,她的话中止了——
因为同一瞬间,床上一直沉睡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所有人一时间都停止了举动,回头看了过来,又惊又喜。
“你醒了?!”巫真首先开了口,带着狂喜扑到床边。
“救救我……救救我……师傅……”云焕根本没有看她,只是忽然间坐起,直直地看着上方,举起双手伸向了虚空,眼里带着某种狂热和绝望,喃喃呼唤,苦痛而绝望——不知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弟弟苏醒的刹那,她居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陌生的恐惧席卷而来。
他、他的眼睛,在刚睁开的一瞬,竟然是金色的?!
“弟弟,你怎么了?”她试图抓住他伸向虚空的手,轻声呼唤着。然而他充耳不闻,手腕上的那道伤痕凭空裂开,竟然流出了血来!
“杀了我……杀了我啊!”他忽然对着虚空厉声喊,嘶哑而绝望,“师傅!”
“弟弟,弟弟?”她吃惊地看着他,一叠声呼唤。
云焕还是充耳不闻,只直直地望着虚空,脸上有一种恍惚,仿佛那里有什么可怕的画面在渐渐湮灭——他不做声地看着,忽然间崩溃般地往后一倒,重新陷入了铺满了羽绒的被褥里,阖上了眼睛,全身不停颤栗。
所有人都被他蓦然爆发的举止惊住,一时间室内静默得窒息。
“弟弟?……弟弟?”巫真试探地俯身过去,低唤。她忽然间僵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弟弟——那是什么?那是什么!是……是……泪水?
血红色的泪,不祥而惨烈,没等滑落便已经消失在空气中。
巫真怔怔看着云焕的脸。沉睡中的人眉头紧紧蹙起、带着说不出的苦痛表情,牙齿咬在一起,露出近乎狰狞的神色,仿佛咬牙伏爪忍受、等待暴起攫人的猛兽——云烛陡然间觉得陌生,伸出去的手便僵硬在了半空。
室内就陷入了这样诡异的沉默,只有手腕上的血一滴滴的落下,染红了一片。
“他……他怎么了?”终于,明茉怯生生地开口。
巫真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要怎么说呢?
飞廉却已然再度转身,看向刑部方向,眼里有压不住的杀气和怒意。
“飞廉少将!”巫真一惊,失声阻拦,“请别——”
明茉也回过了神,顾不得多想,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想夺他手里的剑:“不要去啊……你疯了么?要是真的杀了那个家伙,你会被——”
“不关你的事。”飞廉失去了平日一贯的温文尔雅,冷冷回答。
“怎么不关我的事!”明茉失声,冲口回答,“你如果死了的话,我、我怎么办?我会被所有人笑话!会被母亲拉去再嫁给另一个贵族!”
“……”飞廉怔住,看着这个贵族少女。
“你……还是准备履行这个婚约?”有些不可思议地,他开口问自己的未婚妻,“那你今日……为什么还要来这里?”
明茉脸色白了白,咬紧了嘴唇,微微颤抖。
“婚约当然是要履行的。”她低声回答,眼神在剧烈地挣扎,声音却冷静,“我们巫即一族这次和巫朗联姻是大事,不像和没有根基的巫真一族一样可以草率对待——如果这一次的结盟不能顺利完成的话,我们两族都会受到伤害吧?”
“听说,我们族长巫即可能很快就要完成伽楼罗的最后制造了……如果那个可怕的机械落入了巫彭一族手里,元帅的力量就将得到大幅度的提高——这是巫朗大人所不愿意看到的吧?所以……必须要加强巫朗巫即两族之间的联系呢。”
她淡淡地说着,仿佛是说着和自身毫不相干的话题。
飞廉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贵族少女——看来,门阀里的传言没错:巫即家族的二小姐是极负盛名女子,聪明而美貌,敢作敢为、深思有谋,谁娶了都不啻于得了一个大臂助。
“就算是少将你,也无法抗拒两族的决定吧?”明茉惨然一笑,抬起头看着他,“我不信你可以拒绝巫朗大人……你可是这一代巫朗一族里的长房长子啊。难道你真的可以背弃一切,去娶一个鲛人?”
“……”飞廉没有说话。
这个女子是如此聪明,早已猜到了自己的命运走向和最终结局。
然而……难道,他的结局,真的是如此么?
他心里忽然涌上说不出的窒息感,只觉得堵得难受,恨不得拔出剑来,将层层缠绕而来的无形禁锢一剑劈个粉碎!
“说起来,我的运气还算不错了,”明茉微笑着,“飞廉少将的确和我见过的那些纨绔子弟大不一样呢。”
“所以,日后还请少将多多关照。”她微微敛襟,优雅地行了一个贵族女子的见面礼,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婿,眼里却无半分羞涩,而只有苍凉的笑意,“在以后,我们要共同进退,同心协力,去应付无数复杂险恶的争斗——也请放心,今日这般地跑出来,是我婚前的最后一次任性了。”
她走过来,伸手拦住了他:“所以,请你也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去做不划算的事情——这会给两个家族带来麻烦的。”
“……”飞廉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默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妻——
这些帝国里出身贵族门阀的女子,自幼都受到过严苛的管教,心里的束缚比男子们更多。那样复杂而曲折的心情,已然是让人无法琢磨。
自己,难道真的注定要和这样的女子共渡一生么?
“让他去。”
牵扯不清之间,一个声音响起来了,模糊地、带着低沉的冷笑和入骨的刻毒——
“反正,以他身份……就算杀十个辛锥,也不会有罪。”
所有人齐齐一惊,瞬间回头——
“云焕?!”
飞廉往门里冲了一步,却又下意识地站住——在床上缓缓睁开的那双眼睛是如此冰冷而刻毒,几乎完全陌生,完全不是他所认识的人所有。
“弟弟,”巫真欢喜不尽,却又微微蹙眉,“飞廉是好意。”
云焕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冷冷笑了一笑。那种冷酷的笑意令巫真云烛悚然一惊,竟然忘记了想要说出口的话——弟弟……弟弟那被烫伤的喉咙,居然可以说出话了?这、这是怎么回事,只不过昏睡了半日,就骤然间痊愈了?
只有明茉没有察觉异常,在看到对方恢复神智的一刹惊喜交集,几步回身扑到了榻前,张口欲呼,却又觉得有些腼腆,一句话噎在咽喉里,挣得脸颊飞红。
“明茉小姐?”云焕看到了她,似乎也认出来了,只是冷笑。
他的视线落下来,那一瞬,片刻前的那种冷静和矜持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只觉得心跳得厉害,立刻垂下了头去不敢对视。
“和飞廉一起来看我么?真是当不起啊。”
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冷嘲,她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来分辩,噎了半日,只用细如蚊鸣的声音道:“你……你的伤,还……还好吧?”
“还没死。”云焕淡淡道,“让你们失望了。”
“弟弟,”巫真终于开口,“不要这样说话——是我找飞廉少将来商量的。”
“商量?”仿佛对姐姐还有顾忌,他没有再反驳。
巫真脸色白了白,咬着嘴角,这个温柔沉默的女子仿佛终于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是绝不肯就此放过云家的了——我们不能再在帝都坐以待毙,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才行!”
离开?所有人都是一惊,看向云烛。
“是,离开帝都。”巫真却是坚决地重复了一次,“一定要离开这个魔窟!否则全家人都会死在这里!”
“魔窟……”云焕却仿佛对这两个字有了反应,微微冷笑,不语。
——那,岂不正是适合他的所在么?
“你们准备去哪里?”飞廉开口问。
“回西荒去。”巫真脱口就答,显然已经过思考得出了最后的答案,“我们云家本来就是从那里来的,也只能回到那里去。”
“也好……”飞廉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来设法。”
明茉吓了一跳,看向飞廉:“什么?难道、难道你真的想送他们出去?”
“巫真大人说的有理。以如今的情况来看,云家的人走得越快越好,否则……”飞廉声音低了下去,“我也知道元老院习惯用什么手段来清除异己。”
明茉怔住了,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真的、真的就这样走了么?从此后一辈子都看不到了……怎么可以啊。
“可这样的话……飞廉少将,你会被处罚的啊!”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劝阻的理由,用力拉着飞廉的衣角,“请三思吧……说不定、说不定我们可以回去求求长老,让他们高抬贵手……反正、反正他现在也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长老们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滚吧。”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她颤抖的话。
大家都是一惊,发现出声的竟然是云焕。
云焕躺在被褥里,缓缓闭上了眼睛:“你们,立刻滚。”
“……”飞廉和明茉回头看着床上的人。
厚重的被褥覆盖着伤痕累累的人。经过长时间的残酷拷问,曾经鹰一样矫健的战士消瘦得可怕,静静陷在被褥里,形销骨立,如此的单薄,一眼看去整张床居然是平的,看不到凸起的人形。
“别把别人当狗一样来照顾。”榻上的人急促地喘息,语气已然带了杀意,“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飞廉垂下了眼睛,不敢再说话。
他并不是不清楚同窗的脾气。六年之前,这个同窗为了克服对酒的恐惧,就曾经强迫自己喝下了整整一坛烈酒,因为强烈的不适反应而呕吐了一整个晚上,却一直一声不吭,甚至不让同铺的人发觉。
他是那种宁可死、也不会让自己落入被同情被照顾境地的人啊……
——难道……自己如今这样的举动,反而把他逼入了死角么?
“对不起。”他回到了榻前,屈下一条腿,平视着那个人的眼睛,“云焕,请离开帝都吧——哪怕是为了你姐姐和你妹妹考虑,请不要逞强了。算我求你,好么?”
床上的人没有睁开眼看他,却微微吸了一口气,手指微微一震。
“要离开帝都的不是我,”云焕闭着眼睛,冷然开口,“而是你们。”
什么?房间内的几人全数怔了一下。
“给我,立刻,离开。”云焕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