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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垂帏,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女子纤细的身影,跪坐在坐席之上。昏黄的烛火跳动地映着垂帏,像在低吟一支陈旧的歌。
室内侍立的两名侍女举袖掩口,顾盼传情地大胆盯着来客,娇媚道:“大夫,请。”谋士目不斜视从她们身边走过,侍女低低娇笑,互相耳语:“还是个正人君子呢。”
侍女在他身后垂下竹帘,谋士有点不适应室内的昏暗,他停住脚步站在垂帏前一丈余的地方,对四周缓缓扫视一圈。这是一座竹舍,寂寞得像是与世隔绝。室外大雪纷飞,室内居然没有火盆或者暖炉,甚至宾客跪坐的竹席上,也没有铺上毡毯。
谋士陡然开口,厉声道:“公子怀璧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隆冬时节,你们是在怠慢公主,还是在怠慢在下?!”
他蓦地转头,那双美丽的凤眼扫过一旁的侍女,锋芒冷厉。侍女迎上这样的眼光居然全身一寒,花容变色。她们虽然不问军务,可是公子府新来的幕僚、梁国凤雏简大夫是一名美貌惊人的年轻男子,恐怕全凉州的名媛淑女或者女乐歌姬都有所耳闻。据说此人公子也颇为看重,当然就是她们得罪不起的贵客;侍女们急忙退下去安置贵客需要的东西,走得老远才压低声音,语气颇为不屑:“还算什么公主!好大的架子……”
于是火盆很快就生了起来,侍女急忙在香炉里加了一把香料,坐席上也铺了厚厚的毛毡。
“鸾姬这里简陋寒酸,”帷帐内传来低低的声音,飘渺如梦中语:“怠慢大夫了。”
谋士白玉般的脸上闪过一丝碎裂,他慢慢走上前,伏地一拜,久久不起,依然是旧日宫廷的稽首大礼:“梁国旧臣简歌,拜见公主殿下!”
垂帏内的人看不清表情,她久久不语,半晌轻轻道:“大夫,请起吧。”
她的声音微微沙哑,像是低低的叹息。
简歌伏地,闭上眼睛,又睁开。他举手托高一摞绢帛,慢慢道:“公主,梁国宫廷正乐《九韶》,在下已经带来了。在下明日便要奔赴朔方,曲谱整理也许不太完整,还请公主指点。”
侍女不敢再戏弄与他,恭敬地双手接过曲谱呈到垂帷中,便垂手退了下去。一时间,室内似乎只有帷帐后传来公主慢慢翻动曲谱的声音。简歌不由地屏住呼吸,静静地听她那浅浅的呼吸声,仿佛就在耳边。就像曾经有一次,只有那么一次,她柔软的双臂从背后抱住他的身体,柔糯的声音响在耳边:“简歌,我怕……”
前尘再不可追回,回首间,已是沧海桑田。
公主好像说了一句什么,简歌一怔,才发现自己的恍惚。他拢袖拱手:“公主?”
“简大夫精心修订《九韶》,完美无缺,鸾姬非常感激。”公主的声音柔柔地传过来:“大夫劳碌了。”
简歌敛容一拜,施了一礼:“不敢。”
仿佛又是在梁国宫廷的时候,多少年他们就是这样相处,平静而内敛。
帷帐后的公主轻声道:“请大夫再为我演奏一曲,好么?我想听《九韶》的《云章》。”
他怎么能拒绝?他怎么会拒绝?
谋士没有说话,拢袖一拜,走到一侧放着的那架古琴后坐下。他垂下眼眸,伸出手指,轻轻一抚,泠泠的清音便幽幽地自弦上飞下。
顿时一切都静了下去。
没有战火,没有烽烟,没有你死我活,没有风云变幻。好像窗外就是数枝梅花影,阶下一湖碧寒水;风雪飞过,暗香浮动,她依然是梁国公主,他依然是宫廷琴师;她岁月静好、等与他把盏共一醉,他谋划军机,烽火间手抚琴弦飞——
好像一切都是一场大梦,蓦然回首,在梦的彼端,一切都没有变。
真的没有变么?真的没有变?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风霜……”公主的声音突然响起,随着琴声飘荡在空寂的室内;她叹息般道:“简大夫,你后悔过么?”
“铮!”琴声戛然而止。
她的声音听不到起伏:“你恨我么,我曾恨你入骨,甚至想杀了你……”
谋士的双手按在琴弦之上,慢慢抬起头来,盯着面前那方垂帏。
他看不清她,这一片锦缎放佛隔开了此岸与彼岸,咫尺天涯,万水千山。
“简歌无愧于梁国,”他一字一顿,仿佛有些艰难:“只有负于公主!”
像有什么突然炸裂,某种东西冲破了薄薄的障碍,汹涌而出。垂帏后的人影骤然举起广袖,遮住了面容。
“不要哭,公主!”谋士的手指紧紧抓住琴弦,任凭纤细强韧的丝弦深深嵌进皮肉,渗出细细的血珠。他声音很低,像在全力压抑,慢慢地一字一字吐出来:“不要哭!为我这样的人哭,不值得,不值得!”
公主用广袖遮住面容,听不到一声哭泣,可是她全身都在颤抖。
是的,她爱他,甚至在最恨他的时候,也还是爱他。从她十四岁、他十九岁,从荒淫无道的丹阳君府、到同样荒淫无道的梁国宫廷,从一个锦绣地狱到另一个锦绣地狱;几乎十年,她爱他,用尽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年华。
他们谁欠谁的,谁负谁的,又怎么算得清呢?那是她的梁国,可是不是他的;那是她的父侯,可是对他而言,是一切屈辱的根源。那十九岁被送入丹阳君府、苍白而沉默的少年,又有谁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屈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从脔宠到策士,一步一步爬上了今天的位置?为梁室,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看一看他鬓角,那早生的华发!
她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她都可以理解,但是无法接受。
他们究竟是怎样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的手上,不知不觉已经沾满了她故国故人的鲜血,从阳谷关到梁园客——在历史巨轮的运转中,诸侯亡国、群雄争霸,这样的杀戮太过寻常,甚至不值一哂;可是在指点春秋感叹兴亡的史家大笔触之外,谁曾注意到一些和霸业与历史无关的人,她们的悲哀?
在史家眼里,他的作为或许无可厚非;而她,只是一个女人,而这个男人的手上,沾满了她亲人的血。
“太迟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突然开口,深吸一口气,慢慢放下遮面的广袖,隔着垂帏,与谋士遥遥对望,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慢慢道:“今天请大夫来,不是为了《九韶》,也不是为了旧事。”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美人刺’。”
简歌蓦地起身,一下撞翻了面前的古琴。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公主低低道:“我要‘美人刺’。”
她慢慢掀开那重锦帐,走了出来。
就像走过了万水千山,她终于从那一重屏障后走了出来,走到了他面前。
比起公子府夜宴的时候,短短数日,她似乎又瘦了,像一朵苍白憔悴的花。她站在离他离他不到半丈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他,抬起手,轻轻抚上长袍的衣襟,轻轻一挑,宽大的锦袍落了下去。她的衣服像一朵花的花瓣,一片一片被剥了下来,落在地上,露出□的身体,像最终露出最娇嫩的花蕊。
那细窄的腰、颤颤的乳、雪白的肌肤。
那雪白的皮肤!
脖颈、胸口、腰腹,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迹,已经淡了很多,但衬着雪白的皮肤、依然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到像一刀刀焠了剧毒的刀锋,狠狠地,毫无预兆地,□简歌的心脏。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他甚至知道,那霜雪一般的女子,像一只无助的柔弱羔羊,是如何被送上胜利者那残酷、滴血的祭坛,来祭奠一国之亡!
她突然微笑了,笑容里有一种不顾一切绝望,一字一顿道:“当日大梁城城破之时,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走?我在等你,等你回来。然而我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以以全部赌注来托付的。我不恨你了,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都有自己必须要走的路,而我,只能靠自己。”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的身体像一朵被摧残过的花,就那么不顾一切地站在那里,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我还有这个残破不堪的身体。”她的眼睛明亮得像是要燃尽生命的能量,绝望地微笑:“我用剑杀不了他,用机关杀不了他,这次,我用我自己。”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如果不想让我现在就死,给我‘美人刺’!”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朔风呼啸,大雪纷飞。
谋士慢慢地从阁室内走了出来,走下台阶。公子府华灯初上的热闹离这里很远,空旷的四周已经没有人影活动。瘦削修长的身影在苍茫天地间踽踽独行,寒风夹着雪片吹打得他的身躯歪歪斜斜,像一具遗世独立的傀儡,无力地挣扎在□纵的引线间。
他在大风里突然站住,转过身去。
灯烛昏黄的竹下馆在大雪里影影绰绰,大风在耳边呼啸,不过是短短一段路,他的肩上和发上已经落了一层雪。简歌伸手抹去脸上积雪融化的水珠,眯起眼睛,静静凝望着透着烛光的方向。
“公主……”
明知道没有人看到,没有人听到,年轻的谋士依然一丝不苟地敛容拢袖,双手交覆,对着雪中烛光摇曳的方向深深一拜,低低地一字一字道:“请你一定要等我,等我从朔方回来……”
等我从朔方回来,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那在弦上的箭,终于到了发出去的时候。落下的棋子,也要定局了。
谋士最后一次深深凝望一眼那间馆阁,转身向前方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这是第二场离别。朔方之战的第一页,终于被掀了过去。
而这个时候,远处灯火阑珊的琅嬛阁,裹在宽大长袍里的女子正在细细地描摹着浑天仪上星辰运行的轨迹。
琅嬛阁中式如此的寂静,窗外呼啸的风声丝毫传不近她的耳朵,只有萧索的花木枝条被风雪吹动,在窗上投下斑驳的暗影。在被严密测算出的位置,是两座巨大的浑天仪,被机械的力量操纵,缓缓地转动,与室外天地间星辰的起落同步。
对着浑天仪的,是一架堆满案牍的案几。案几两侧是两座灯树,上面点燃了上百支蜡烛,旁边熏着一炉龙涎香,光影跳跃、暗香浮动。
她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浑天仪映照的是星辰的轨迹,误差极小,可谓毫厘。在浑天仪的监测之下,也没有什么细微的轨迹运行会逃离她的眼睛。
而此时,破军星四周的星辰运行在悄悄发生着变化,一直沉寂的那枚客星突然改变了轨迹,陡然划过了周围辅星拱卫的轨道,直逼破军。如果此时天气晴朗可以观测天象,就会发现,破军的光芒渐渐在黯淡下去。
北阴主死,北辰主生。
客星犯破军,而此时,她已经看出了那枚星是哪颗星——北阴。
北阴主死!
星辰间的力量在互相牵引,变幻不定,又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一颗北阴是谁的命星?破军是否会因它而陨落?这事关凉州生死的一战,是否是注定失败的结局?
女史寂然无语,慢慢转首,看着一旁案几上那一只细长的木匣。那里面,是一幅价值连城的公叔雱《松鹤图》。
她的眼睛慢慢浮起一层朦胧的泪光。
正文 第三十三章 龙甲
朔方城距离凉州城,西方偏北五百七十里。
城池矗立在绵延五百里的燕支山脚下,一带苍水横跨西北,从城前流过,举目望去是一片莽莽平原。从这里开始向西延伸,燕支山与祁连山的雪水滋润出一道狭长而肥沃的土地,夹在茫茫戈壁中央,被称为河西走廊。
这里是河西农业最发达的地方,又是丝路商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