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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九,”姬骧静静地凝望着无边的夜色,大漠上空的繁星格外明亮、冰冷,闪烁的星光像在争相用神秘的语言,讲述着一个个千百年来只有它们才知道的故事。
姬骧缓缓道:“云梦破国。”
这是一个九州最美丽、最神秘的国度,沦丧在烽火之下的日子。
“此生再也不做任何人的棋子……”公子慢慢地说,声音听不出起伏:“你做到了么?我们的这个誓约,你得到想要的结果了么?”
此生再也不做任何人的棋子!
那两个浑身浴血的少年恶狠狠地用自己的命为赌注,两次对着苍天击掌许下同一个誓言。一次在相逢之初,一次在诀别之时。第一次,只有一个人是他们的仇人;第二次,全天下的枭雄都是他们的对手。
当最初两只手掌击在一起许下这个誓言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改变。他们未来失去的和得到的,都已经注定了。
姬骧默然无语。
“你应该知道,这一日,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今日来找我喝酒,”公子慢慢道:“是想同情我今日的失意,还是想趁这个时候,为你的孺子皇帝做点什么?”
他怎么能这么说?!
“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喝酒!”姬骧压制住陡然升起的怒气,冷冷道:“嬴怀璧,与我从我们击掌为誓的那一天起,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没有后悔过!我或许对你不起,我的命,你若是想要,尽管拿去;但不是因为同情愧疚,是因为你是我的兄弟!”
“我不要你的命!”公子陡然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他:“我只想让每一个人都活着!”
多可笑,从公子怀璧的口中说出来——我想让每一个人都活着。
没有人能笑出来,兄弟两个狠狠地瞪着对方,却渐渐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一丝丝扩大的悲凉。
这是二十七岁的嬴怀璧,替十七岁的嬴怀璧喊出来的。
那是少年时惨痛的梦,弱者只能在乱世的漩涡里苦苦挣扎,被命运的巨手肆意拨弄,看着兄弟反目,看着心上人离去,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还能做什么?
因为他们不够强大。
而终于强大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每登上一步强大的台阶,就必须逼着自己更强大,哪怕不择手段。这是权力与功业的角逐场,不强大,便死去——这便是铁血时代的生存法则。
就这样踏上铁血之途,与记忆中的少年和往事,一步一步背离。
“你走吧,”公子怀璧颓然转过身去,挥了挥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自从公子怀璧的禁乐令下来,凉州城入夜之后便会宵禁,不得妄动器乐;于是这一片夜色,就更加沉寂。
姬骧慢慢踱步在月下,他并没有带随扈的武士,一个人离开公子府,向暂住的府邸走回去。
一句低低的奇异曲调传进而过,他突然停住脚步,回首望去——
半月慢慢升了起来,苍黄悴白的月色压下去了星光,为夜色拢上一层飘渺的雾。依稀可见高高楼台之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凭栏而立,长衣广袖像临风舒羽的孤鹤,迎着粹白的月色和闪烁的繁星,在低低吟诵着音符奇诡的诗句。
他看不清楚,却可以想象,那个人手执玉杯,用象牙著轻击奏出诡异的节奏,对着天际残月,用北陆人听不懂的语言,低低地吟唱,断断续续的词句,悄悄飘在夜色。
可是姬骧不是北陆人,他听得懂。片段的词句飘进耳朵,可以把它还原成一首完整的祭歌——
霜露交下,薤蒿于野。
念彼君子,魂佚四荒些!晦明陆离,悲歌招魂些!
魂兮归来,无远遥些!
去君之所思,何为四方些?
**惘极,天地溷浊。赤郭狰狞,惟魂是索。
豺狼蔽野,虺蛇吮血。封狐侁侁,白骨蓁蓁。
风雷夭夭,雨电凄凄。**之害,不可久游些!
魂兮归来,无远游些!
导君之先路,归我所居些!
穆野多灾,幽途险隘。惟子室家,静好娴些。
兰膏明烛,翡帷翠帐。肴蒸脍炙,桂酒椒浆。
伯叔妻子,和和充堂。归来其居,不可久游些!
魂兮归来,无飘忽些!
息君之怨怒,还子宁安些!
生欢勿悦,死苦勿顾。薤露易晞,风吹埃土。
日月不淹,春秋罔伫。百岁之后,皆归幽都。
彼岸光明,此间昧殊。魂兮归来,不可久游些!
低低的吟诵,幽诡、凄冷,以一种奇异的语言和音节在夜色里弥漫,像巫师的祭祀祝祷。
姬骧感觉自己的心脏陡然紧缩。
那种语言,是云梦、荆楚江左一带的语言,楚语,姬骧的母语。而这首祭歌,是一种江左风俗,是江左百姓思念故去的亲朋,在祭祀亡灵的节日里吟诵的《招魂》。那个人,在用楚语招魂!
他在招谁的魂?'网罗电子书:。WRbook。'
难道八年来每一年的今日,他都在这座公子府最高的楼阁之上,独自对着明月招魂?那么多游荡在战火烽烟里的亡灵,他可曾招到过那一缕不知在何处飘渺的游魂?
那悲凉的祭歌还在空气中回荡——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姬骧默默转过头去,举步离开。
楼台上的人吟诵出最后一段音符,停下了象牙著。飘渺的祭歌仿佛还在回荡,但迎面吹来的,只有大漠的夜风。
他仰首望向天际憔悴的白月,轻轻叹一口气。
突然之间,好像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楼阁周围暗处潜伏的武士骤然惊动,警惕地盯紧四周,霎时间一片刀光闪烁。比刀光闪烁还要快,怅惘的神色霎时间尽褪,公子怀璧眯起眼睛,锋芒在墨蓝的瞳仁间一闪而逝,奇'…'书'…'网他伸手按住腰间佩剑,剑刃已弹出寸余。
只是一阵琴声。
是竹下馆的方向,但竹下馆太远,似乎是在竹下馆与此处楼阁之间的地方。泠泠琴声像水一般漫过,夜色陡然冷了下来。也许是夜色太静,也许是月色太清,也许是刚喝过几杯葡萄美酒,微醺的酒气涌了上来;公子微微一怔,细长深邃的眼眸微微朦胧起来。
是《雪月四弄》。
这一首云梦国手谢宓的传世之作,现在可以弹下来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现在被琴师弹奏的,只是上阕;完整的曲谱,已经随着云梦破国,销毁在烽火中了。
是谁,是谁?
是你吗,是你在回应我招魂的祭歌?
琴音突然停了,夜色里突然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沙沙,沙沙,越来越近,走得很慢,但好像每一步都走在他的心坎之上。楼阁下陡然一片暗暗响动,暗伏的武士突然蓄势,杀气陡起。
公子好像突然惊醒,厉声低喝:“退下!”
他悚然立起,大步走下楼阁,脚步都有些乱了。
漫天的星光洒在了楼阁前空旷的闲院,公子蓦地收住脚步,看着前方曲径通幽处,绕过扶疏的树影,一个纤细的身影,慢慢走来。
她抱着一把五弦古琴,裹着一件雪白的袍子,乌黑的长发似乎刚刚洗濯过,并未挽发,就这么披在身后。飘渺的星光笼罩着她全身,长发与曳地长袍衬得那娇柔的身影更加纤瘦,像花蕾初绽的少女;星光下的面容似乎是看到的容颜,又似乎不是,似幻似真。
少女在距离他一丈远的地方,慢慢停下了脚步,似乎在瑟缩踌躇。
她缓缓抬起眼来,与前方的身影对视。
那高大而充满侵略性的身影,那锐利而冰冷的目光。尽管已经有了心理上的准备,她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那些与他、与黑夜相关的记忆一起涌了上来。被俘虏的女人都是这样的下场么?占有,只是纯粹的占有。无论你是公主,抑或是奴婢,没有了国,没有了家,就是一片可以被任意欺辱的浮萍。
从她辞别故国,被俘虏凉州,就再不会拥有曾经的高贵。昔日的鸾姬公主,与公子府所有的女人一样,只是这个男人一时兴起的玩物。虽然只有一次,就是在新春公子寿宴之后,也许是她行刺的烈性让他突然产生了兴趣;但那一次,让她终于明白了女人可以屈辱到怎样的地步——他带给她的记忆只有完全的痛,无论身体上、还是灵魂上,那揉碎的痛、撕裂的痛,让一个女人恨不能就此死去,痛彻心扉的痛——
这是女人对男人天生的恐惧。
她慢慢抱紧了怀里的琴,几乎要转身逃走。
不要走,不要走!
公子恍然站在星光之下,一时如在梦境。也许是隔得太远,他努力想要看清楚那很远似乎又很近的少女,眼前却似乎总是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周围寂静无声,却有什么声音闷闷地响起,扑通,扑通,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那是心脏鼓噪的声音。
他的心脏已经急不可待了!
公子大步走上前去,越来越快,一把将少女抱进怀里。
那纤细的身体在他宽大的怀抱里是多么的娇小啊,一展双臂,广袖就把她整个裹在怀抱,像苍鹰的双翅将她牢牢锁住,她就再也不会离去了,永远不会离去了……
他手臂微微一用力,“啊……公子!”怀里的女子低低一声惊呼,头晕目眩间已经被他连人带琴横抱起来,转身走回身后的楼阁。
他叹息地将炽热的唇烙上她瑟缩的细白脖颈,在她耳边一遍一遍低低地说:“别怕,阿鸾,别怕……”
侍女们心有灵犀地互相看了一眼,连忙退下。关上门之前,在香炉里顺手添了一把合欢香。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夜宴(上)
作者有话要说:亲们,这段时间超级忙,真的很抱歉……不过暑假就没事啦!估计暑假可以把这个文完结。
这个正文顶替原来的恶搞番外,大家看怎么样?晋愍帝元熙十二年,二月初七。
朔方城外,虎贲大营。
残阳静静地沉了下去,莽莽枯草荒原被夜色浸透。严冬的河西之地,白天格外短;仿佛大地还没有吸到光和热的能量,那苍白的太阳就落到了荒原之后。
跑虎原之战到今日,两军相持已恰好十天。从盘马坡之战到跑虎原之战,两次大战役,无数次小战役,五胡联军一直锋芒逼人、杀气汹汹,几乎是以破釜沉舟之势,展开了对虎贲卫的全面反攻。而跑虎原之战,虎贲卫惨胜,左贤王退守盘马坡,却像暴戾的雄鹰收起了利爪,十日之内,居然毫无声息。
五胡联军驻扎的营寨,武士们手持斩马刀,雕塑一样严整肃立。每隔十步一支火把,从朔方城墙上看过去,五胡营地绵延成细长的火线,像数条蜿蜒火龙,横亘荒原。
静,压抑的静。像咆哮的岩浆被压制在薄薄的地表之下,到了一定的程度,便会喷薄爆发。
“左贤王是漠北雄鹰,”王览对身边的女将军叹息:“雄鹰蛰伏,只是为了蓄势待发。”
这是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刻,没有人敢松懈一分一毫。虎贲武士百人一队、十队一旅,每日三班、昼夜轮值,每个人都紧绷得像上了弓的弦,里里外外,不能放过一丝死角,一毫纰漏。这么十日下来,铁人也要被熬出油了。而虎贲传统,向来是将军亲临战场、与将士同甘共苦。这座朔方城墙,来回足有七里,而每夜,王览都要亲自巡视,上半夜走一圈、下半夜走一圈。
这位白氏后人被公子怀璧“钦点”派来朔方,而跑虎原之战,女将军更是三剑退贤王、声名大振,但始终并未被授予任何虎贲军衔,只按照公子怀璧的意思,被安排在太傅身边。
“如果太傅是左贤王,这一步棋,应该怎么走?”
“我们跑虎原之战只是惨胜,左贤王显然依旧占据上风。在下若是左贤王,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趁跑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