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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而言,蜀中山川,易守难攻;在宋军而言,劳师远来,势不能久。”石(君页)以极具信心的语气,作了一个结论:“于今当坚壁清野,步步扼守。能守得三月,宋军气馁,必萌退志,那时一战可复失地。”
孟昶心想:石(君页)的话是不错,但坚守不是仅仅凭藉地形有利,便可收功;可遣之将、可用之兵又在何处?朝野上下,文恬武嬉,谈到出兵,直同儿戏,此刻想来,不修战备,不习武事是自己为政的绝大失策,徒侮无补于实际——一着错、满盘输,投子终局吧!
这个决心,在孟昶却下得容易,长叹一声道:“我父子以温衣美食养士四十年,此刻才知道失于姑息,一旦临敌,不能为我东向发一矢,难欲坚壁,谁是可为我守土的?”
石(君页)知道大势已去,黯然叩别御座;出宫四顾,茫茫然无所适从,思量了半天,连家都不回,弃去官服,悄然投青城山而去。
17
受命草拟降表的李昊,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一支笔用来草降表,是文人的奇耻大辱;而自己竟两逢其事,一身蒙垢,百死莫赎,四十年的家国兴亡,为个人带来奇异的遭遇;只好说是造化弄人,除却认命,别无选择。
于是他从尘封的书橱中,找出一张泛成黄色的纸;那是他为前蜀后主王衍向后唐庄宗所草的降表底稿,文未注明“乙酉年”;今年天干又逢“乙”,好算得很,相隔四十一年。
“谁想得到?”他容颜惨淡地自语:“四十一年前的旧稿,竟可以为今日的蓝本!”
细细一想,才知旧稿无用,王衍投降后唐庄宗李存勖,不过是一隅之地的分合;而如今投降宋朝,是五代十国归于大一统的开始,这是历史的伟业,何必戚戚?
转念到此,颓唐的精神一振,丢开旧稿,重新构思,从统一海宇上着眼,凌空落墨,提笔便写:
臣用三皇御宇,万邦归有道之君;五帝垂衣,六合顺无为之化。其或未知历数,犹昧存亡,至兴天讨之师,实惧霆临之罪。敬祈英睿,俯听微衷。
这是一个“帽子”,念了一遍,觉得“微衷”二字,不似乞降的语气;既已俯首称臣,总得为保全官家的眷口设想,措词何防恭顺,才有实益,因而将“微衷”改为“哀鸣”,接着便为孟昶叙来历:
伏念生自并门,长于蜀地,幸以先君之基构,得从幼岁以纂承;只知四序以推迁,不识三天之改卜。
幼年接位,不识大势;这样的说法,李昊自觉相当得体。想了想,以下就该“颂圣”了:
皇帝明光出震,盛德居乾,声教被于退荒,度泽流于中外。当凝旒玉殿之始,缺以小事大之仪。
何以缺乏“以小事大之仪”?这得想个理由。李昊括笔沉吟着;把已写下来的几段念了一遍,发觉有一句不妥,“盛德居乾”,把宋朝的年号嵌在里面,原该是很俏皮的说法,但“乾德”也是前蜀的年号,是不是有忌讳呢?
最好是不用,怕会弄巧成拙。但这一句也实在无可更易,姑且留着再说。再想“缺以小事大之仪”的理由,不妨托词于道路艰难,关塞阻隔,于是接着又写:
盖蜀地居偏僻,阻隔徽猷,已惭先见之明,因有后时之责。今则皇威赫怒,圣路风行;干戈所指而无前,鼙鼓才临而自溃。山河郡县,半入于提封;将卒仓储,尽归于图籍。
这后半段一气而下,把王昭远骂了个痛快,李昊算是出了胸头的一口恶气。然后用“但念”一转,叙入乞降的本意:
但念臣中外二百余口,慈母七十余年,日承训抚之恩,粗效孝爱之道,实愿克终甘旨,冀保衰龄;其次则期子孙之团圆,守血食之祭祀。伏包容之若地。盖之如天,特轸仁慈,以宽危辱。
写到这里应该结束了。李昊通盘考虑了一下,认为援引古人来作比,希望获得一个封号,为必不可缺的一笔;蜀中有刘阿斗现成的例子在,再找一个陈后主作配:
臣辄敢征其故实,上渎震聪:窃念刘禅有“安乐”之封,叔宝有“长城”之号。背思归款,得获生全,顾眇昧之余魂,得保全而为幸,庶使先君陵庙,不为樵采之场;老母庭除,且有问安之便。见今保全府库,巡遏军城,不使毁伤,终期照临。车书混其文轨,正朔术于灵台,敢布腹心,恭听赦宥。
写完天色已经微明,因为孟昶曾当面叮嘱,既已愿订城下之盟,则降表宜早早送出,免得百姓受苦;所以李昊对草稿不暇仔细推敲,加冠束带,准备进宫。
出门一朝,只见对面照墙下有人围聚着在看什么,望见李昊出府,匆匆散去;现出照墙上贴着一长条纸,大书六字:“世修降表李家”。仆从也是刚刚发见,遮掩不及,尽落入李昊眼中。
这就像在他当胸硬揍了一拳,李昊陡觉血气翻腾,喉头似有腥味,嘴一张,呕出一口血来。
“唉!”他闭上眼睛,挤出两滴眼泪,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道:“把这个送进宫去!”
降表送进宫,当天就以薛涛遗制的蜀笺,恭楷抄缮,盖上国玺。送到王全斌军营中。
王全斌的大军,这时已进驻龙城,离成都只有一百多里路。降表一到,全军欢呼;但王全斌却不敢大意,派人接待来使以外,立即召集高级将领到大帐议事。
传观了降表,个个喜形于色,也个个在心中盘算,如何取得首先进成都的第一功?但先要考虑的是投降的诚意。
“我总有些不大相信,”王全斌微皱着眉说:“孟昶父子四十年休养生息,不应该垮得如此之快!成都城内,到底情况如何?不要中了他的伏!”
“是的。”副都部署崔彦进别有用心,故意附和着王全斌说:“须防降表有诈!为今之计,仍须临以精兵,我愿带所部人马作前驱。”
“不,不!”都监王仁赡也是别有用心的:“副帅不宜轻出,还是让我去。”
王全斌对崔、王两人的操守性情是知道的,一个好聚财货,一个放不过子女玉帛;这样抢着要去,其心不问可知,只是不便明言,所以对他们的自告奋勇,且不置可否。
“各位对此还有什么看法?尽管请说。”他看着大家问。
“照我看,孟昶确是势穷力竭,不得不降;孟昶父子只是中四十年休养生息,不是生聚教训,士无斗志,民耽逸乐,不会有诈降设伏之事。”马军都监康延泽很有把握地说。
“我跟延泽的看法相同。”马军都指挥使史延德提出他问道奇袭青缰店、搜索王昭远的经验说:“孟昶所重用的只是一个王昭远,而此人之窝囊异乎寻常。降表中所谓‘鼙鼓绕临而自溃’确为蜀军的写照。我不相信孟昶还有背城借一的勇气,以及诈降设伏的魄力。”
“这话说得不错。”王全斌深深点头:“孟昶所重用的只是一个王昭远,王昭远既垮,孟昶还能倚恃什么人设此奇计?不过,兵法‘多算胜’,我们不能不把各方面都顾到。现在,事情已经明白了,既然孟昶已经‘保全府库,巡遏军城’,成都的秩序不必担心,亦不必先遣大军作前站,我想请延泽为我走一趟!”
这个人选,没人提出异议,此不仅因为出于主帅的命令,而且也因为康延泽最宜担任这样的任务——李处耘平湖湘,先派康延泽去安抚高继冲;结果完全掌握了对方的情况,使得大军能够顺利进驻,为平湖湘的首功。就是康延泽自己,也觉得当仁不让,所以起身答道:“延泽遵令!请指示任务。”
“任务不外两点:第一、安抚孟昶;第二、了解成都城内的情况,跟平湖湘那一次一样。”
“是!”康延泽想了一下说:“事不宜迟,我即日带一百弟兄出发。明天回来覆命。”
“须防万一有诈。”崔彦进接口说道:“似乎应另有接应的部队。”
“也好!”王全斌下令:“请张先锋带马、步军各一千,在成都以北接应;非得康都监的通知,不得进入成都。”
“是!”先锋都指挥使张凝起身接令。
“你们两位先请吧,各自部署,立刻就走。”
于是康、张二人退出大帐,约定了联络的信号,点齐人马,先后出发。康延泽由孟昶的使者伊审征陪同,率领一百轻装健儿,星夜疾驰,当天傍晚,就到了成都,在李昊饯别王昭远的武担山下驻札。
“康将军,何不此刻就进城?”
“不!”康延泽答复伊审征,“蜀主虽降,我须以礼谒见旧暮进谒非礼,等到明天上午的好!”
“是,是!上国礼仪,不胜钦佩!”伊审征躬身答道:“既如此,明日黎明,我来奉迎。”
“好,明日一早,敬候大驾。”
等伊审征离去,康延泽立即召集部下讲话,他说这一百弟兄,代表大宋正规的部队,而且也是与蜀中百姓第一次正式接触;第一个印象最要紧,务必振作精神,恪守军纪,要让百姓们衷心敬爱。这不但为了宣扬天威,也是为了自己取得百姓的支持,才能获得安全与方便。
于是在武担山下划定一隅之地札营,虽只有一百人,依然旗号鲜明,警戒严密。当地老百姓先存着一个“敌军”的观念,只好奇地在远处张望;看看宋军的行事,与他们平日所见的军队,‘大不相同,敌视的观念减轻,好奇的兴趣加浓,渐渐便有人走了过来。
康延泽早就派了了解蜀中风土人情,能言善道,一姓张、一姓李的两名供奉官等在那里,看见百姓接近营区,先就含笑日迎,接着便搭上了话,以采买军需杂物为名,张供奉官结识了一个活泼的少年;李供奉官则央求一个看上去很忠厚的中年人,相偕入镇——只带银子不带刀,深入民间去做联络的工作。
到得上灯时,张、李两供奉官先后回营来见康延泽,报告此行所得的了解。在琐琐碎碎的谈话中,康延泽得到两个很清楚的印象;第一是蜀主孟昶的投降,决非使诈,因为太子元结的出师,实在是一场笑话,孟昶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军事;否则不会派王昭远这样的妄人、元(吉吉)这样的纨绔挂帅御敌。由此可见,即令有人献策,诈骗宋军入成都,关城聚歼,孟昶亦无力来执行这样的计划。
其次,他发觉蜀中百姓对孟昶极其爱戴,所以虽是亡国之主,仍旧不可轻视;倘或对孟昶有所不利或者不礼貌,必定激起民间的反感,甚至造成动乱。同样地,要驾驭蜀中百姓,最简单的办法莫如利用孟昶,通过孟昶来发布命令,民间自然贴服。
于是康延泽决定:宁愿委屈自己,以使臣的礼节谒见孟昶。
第二天一早,孟昶派了刚刚逃回成都的李廷珪,随带十口羊、十头猪、两百瓶御窖酒,一面犒劳宋军,一面来迎接康延泽进宫。
相见之下,李廷珪满面羞渐,自称“败军之将”,一直低着头说话;康延泽见此光景,越不敢稍露骄色,拉着他的手,如老友重逢般,殷殷问候,表现了异常友好的态度。
这样,李廷珪才渐渐显得从容了,等家暄告一段落,他谈入正题:“康将军,敝国君臣,渴望瞻仰丰采,就请进城吧!”
“我也久仰成都锦绣平原,能有今日之游,平生之快。”康延泽答道:“自然,先要谒见官家。”
这里的“官家”,当然是李廷珪的“官家”;听得这样的称呼,他大感欣慰——他一直担心的是:怕康延泽以征服者自居,与蜀主相见,礼节言词,过于高亢,令人难堪。在初见面时,看到康延泽接待的态度,已稍觉放心,此刻再有此表示,竟可说是大出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