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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武于星宿山,也就是此地。成都城外,四面都是军营,而武担山附近数里,更是禁军精兵苹集之区,为了方便,所以李昊设宴于此;预定等宴会完了,王昭远就由此帅兵北上,迎击宋师。
李昊身为主人,一大早就到了武担山;他在蜀中做了五十年的官,仕途上一帆风顺,多次执掌财赋度支,私财甚厚,所以奢豪异常,后堂歌伎舞女,有数百人之多,其中色艺尤其出色的二十几个,此时香车络绎,都随着李昊来为贵宾侍席。
到得日色将中,王昭远由他的副将陪着来了。轻裘缓带,戴一顶软脚唐巾,手里拿一柄铁如意,是学诸葛武侯羽扇纶巾的派头;王昭远的相貌生得很清秀,加上这一副打扮,看来倒也风流儒雅,极像六朝的人物。
迎上武担山,行帐中已设下貂炙盛宴,自然是奉王昭远为首座。李昊命他最宠爱的四名家伎,轮番进筋,三巡过后,又亲自来向王昭远敬酒。
“都统此去,必建奇勋。将来勒碑纪功之文,非我莫属,老夫濡笔以待,但愿早早奏凯。”说着,左右两名丽人,一个执壶,一个捧杯,向宾主分别进酒。
李昊的文采,蜀中第一,尤其长于书表颂赞之文,堂皇典雅,争相传抄;所以好名的王昭远,听他这话,大为兴奋,一仰脸干了酒答道:“微末寸功,得鸿文榆扬,大幸!我先拜谢。”说着,长揖到地。
李昊也还了一揖,口中谦逊:“哪里、哪里?倒是我忝附骥尾,得与‘诸葛大名’,共垂宇宙,幸何如之。”
用杜甫“诸葛大名垂宇宙”的诗句来恭维,王昭远越发得意了,酒酣兴豪,他用铁如意指着帐外那些满脸刺花,既狰狞,又威武的精壮卫士,大声说道:“我此行岂止克敌?要领这两三万雕面恶少,下长安,出潼关!取中原亦易如反掌。”
这番狂言,说得太过份了。李昊心里大不以为然,但出师之日,不便扫他的兴致,只含蓄地说了句:“诸葛一生唯谨惧。愿都统记取此言。”
“不然。”王昭远意气极盛,率直反驳:“武侯正以谨慎太过,所以无功。前贤阙失,正当记取。”
李累也素知王昭远是个妄人,跟他没有什么道理好讲;此刻奉命饯行,只要他高兴,自己的任务就算达成了,所以转脸向一名绿衣歌伎吩咐:“霜红,为都统唱一曲!预奏凯歌。”
“是!”霜红盈盈一拜,回身望着青衣侍儿,做了个手势。
于是当筵设下一方红氍毹,取一副檀极交在霜红手里;她心中在想,王昭远三句不离诸葛亮,但诸葛亮六出祁山而无功,关于他的诗,当不得凯歌,这倒有些难了。
想一想,唐诗中也有些音节遒亮,宜于在这个场合唱的。略略搜索,觉得王昌龄的那几首“从军行”,虽然人地不符,也还可用。
主意一定,轻敲擅板,启口唱道: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余音未绝,王昭远已笑容满面,高声喝彩,捧着酒,遥遥向主人说道:“李公!此是破契丹、平西夏的先兆。来来,预贺一杯!”
此人不但以为中原已在掌握之中,甚至已想到定完了中原,收服四夷上面。看他这一只手捏着如意,那一只手正该再拿一把算盘;如此轻率狂妄,如何统兵破敌?因此,李昊表面含笑干杯,心境却是十分沉重。
“李公!出蜀破敌,自此而始;不知何以助我行色?”
王昭远一面说话,一面把双眼睛斜睨着霜红,意在言外,李昊明白;但霜红是他的宠姬,本难割舍,又深怕他将来兵败,追究责任,说是惑于美色,连自己也遭受唾骂,更不便相赠,所以很宛转地拒绝了。
“此姝明慧,”李昊指着霜红说道:“本当令以随侍,但后帐不宜置妇人。武侯为人,输君风流儒雅,不过治军严肃,却可为法。等都统奏凯班师之日,我必将此姝,专送军前,代为劳问。”
“好,好。”王昭远知趣,笑着拱一拱手:“我先拜谢了。”
于是再次命酒,快饮畅谈,王昭远移摆杯盘,作为剑阁到长安的山川位置,细论用兵的韬略,口讲指画,头头是道,把李昊听得迷迷糊糊,料不定他此行究竟得何结果?
酒到酣处,王昭远离座而起,把铁和意一挥,中军黄旗得令,大军开拔;顿时金鼓齐鸣,旌旗飘拂,向北遥望,无穷无尽,军容倒也可观。
“李公,如何?”王昭远舞弄着铁如意,得意地问。
“好啊!”李昊心想,看这样子,不像个吃败仗的,不过:“都统辛苦,我们在后方静候捷报。”
“放心,放心,只传捷之日,李公休忘了送霜红来!”
5
归州路平蜀大军,未到江陵,先发兵符,调集水军;既到江陵,刘光乂听从曹彬的主张,在府城西北十五里的龙山——桓温重九登高,孟嘉落帽的地方驻札。中军大帐一立,第一道命令就是约束合营将士,非奉命令,不准入城。都监曹彬,亲自执掌军法;令出法随,决无通融,没有哪一个将校士卒,敢于以身试法,所以江陵城里的百姓,竟有不知道城外连营扎寨,一两万军队已开到了的。
在行军途中,刘光乂与曹彬已经商定了水陆并进作战计划。第一个主要目标是夔州,破那里的镇江敌棚,皇帝已有指示,用步军奇袭,战船夹攻,但夔州之前有巫山,不破巫山,到不了夔州。因此,一到江陵立即召开的军事会议,首先要研究的,就是攻巫山的方略。
除了刘光乂和曹彬以外,参加这个军事会议的,只有五个人,步军都指挥使李连卿、马军都指挥使张延韬,先锋都指挥使高彦晖、战棹部署武怀节、战棹左右厢部指挥使杨光美。他们是步军和水师两方面的首脑,得以参与所有的机密,因而对于情况及任务了解得最清楚——归州路的任务,与凤州路比较,最大的不利,在于三峡天险,顺流而一,则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千里如在咫尺,相反地,逆攻则滩夫牵舟而上,步步吃力就是步步皆险;兼以冬令水浅,所谓“瞿唐大如象,巫峡不可上”,循江上溯,越发困难,何况守瞿唐的又是蜀中的名将高彦俦。
然而开国之将,意气凌云,越是任务艰巨,越有跃跃欲试之意,所以会议开始,一入正题,年逾七十的高彦晖,便掀着白髯,大声说道:“职责所在,拔巫山,须让我建第一功!”
先锋的职务,自然是打头阵。高彦晖的话,理直气壮,驳不倒他;但事实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位白须老将去打出师的第一仗。因而彼此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怎么?”高彦晖姜桂之性,老而愈辣,看大家的神情,颇为不悦,“廉颇虽老,犹堪一战;御笔亲点的先锋,还会错吗?”
“老将军,话不是这么说。”刘光乂急忙劝慰:“我们从长计议。”
这时曹彬已想好了一番话,不等高彦晖争论,抢着说道:“老将军听我一句话如何?”
两位主帅,口口声声称“老将军”,高彦晖倒觉得自己的盛气,迹近凌人,未免失态,于是离座一揖,略带惶恐地答道:“请副师和都监请示!”
“请坐请坐,”刘光乂伸一伸手说:“且先听听曹都监的话。”
“我是枢密承旨,常侍御前,官家的意向,我能测度;老将军可明白么?”
“倒要请教。”
“御笔亲点老将军为本路先锋都指挥使,原是借重宿将的威名。”
“喔,喔,”言语动听,高彦晖气已平了一半,躬身谦讲:“这不敢!”
“再则,官家早已料定,这出师第一仗,人人要争首功;正望勋业彪柄,秉性谦冲的老将军,来做个榜样,如何反不容后辈出一头地?老将军你错了!”
高彦晖掀髯大笑:“我错了,我错了,都监责备得是。”
一场纷争,为曹彬三言两语,圆满解消。刘光乂深怕刘廷翰和李进卿又起争夺,便不容他们开口,先作调停:“立功的机会多得很,各位不必争。凡所部署,莫非求胜,谁打头阵,暂且搁下再说。我要提醒各位,”他的脸色显得很凝重了:“巫峡一关,非轻易可以闯得过去,大家先听一听曹都监的敌情报告。”
于是曹彬根据最新的谍报,作了一番简明扼要的分析,自归州以西的巴东到巫山,沿峡江北岸的巫山十二峰之间,蜀军分驻松木、三会、巫山三个穷砦防守,守将名叫南光海,驻三会砦居中指挥,所属有步军一万,其中七千分布于北岸三暮,三千驻巫山县对岸的南陵渡。此外有水军四千,战舰三百,由“战棹都指挥使”袁德宏率领,归南光海节制。
守兼州的蜀军不算在内,敌方兵力已有一万四干之多,而劳师远征的归州路,马、步、水三军,总计才得两万人,前途似乎未可乐观。但是在座清将虽不敢轻敌,却全无怯意,每一个人都相信自己部下的健儿,严格的训练加上旺盛的士气,以一当十。非不可能。
看到他们的自信的脸色,刘光乂和曹彬都觉得十分安慰,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曹彬在取得默契以后,宣布了作战计划。
“照当前的形势看,以智取为上。不战而屈人,固然悬的太高;不过出一支奇兵,先破三会砦,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则松木、巫山两砦以及对岸南陵渡的敌军,甚至他们的水军,闻风投降,应该不算如意算盘。”曹彬略停一下又说:“果真能做到这一步,我们的实力不但不致减低,而且可以大为增加。”
一听这话,请将无不兴奋。“都监,”李进卿昂然陈言:“既称奇袭,自然是含枚疾走,掩其不备。巴东到巫山,一百八十里羊肠小道,不宜于马军驰骋。请示,我何时开拔?”
刘光乂和曹彬都看着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笑了。
“张将军!”李进卿向他拱一拱手:“到得成都一片锦绣平原,那时才是足下得意之时,此刻让我拔个筹吧!”
张廷翰连连还礼:“你说得太好了。预贺旗开得胜,首建大功。”
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由刘光乂认可了李进卿的任务。接下来便展开进军序列的安排,和攻击巫山细部作战计划的研讨。决定由李进卿率领两千人,第二天由水路到巴东,起岸自间道绕道松木砦,遂行奇袭;战棹左右厢都指挥使杨光美,率领战舰,随后支援,预计第四天进西陵峡,第八天到秭归,第十天到巴东,第十四天深夜破三会砦;然后水陆两军,夹击巫山一带的蜀军水师。
兵贵神速,而奇袭的成败,关键又往往系于是不是能够确实保密,以及后勤支援的能不能配合?这两大责任,当然落在身为都监的曹彬身上;于是留下刘光乂在中军大帐执行调兵遣将的军令,曹彬带着负责战舰及水路运输调度的武怀节和随军转运使,还有四名采办供奉官,策马进城去拜访江陵知府吕余庆。
吕余庆原是皇帝的旧部,是个能够实心办事的忠厚长者,荆湖一平,出知襄州,颇得地方的爱戴;不久升为兵部侍郎,调知江陵府,这年四月,更加了“参知政事”的荣衔,成为副相,因为前方用兵,特地赶回任所,曹彬一到江陵府衙门,以堂参的大礼,向他谒见。
这是国家的仪制,吕余庆不便辞谢;等行过了礼,就不妨随便了,执着曹彬的手笑道:“在京面奉敕令,”大军所过,地方官一律不准迎送,所以不敢奉揖军门。我已备了两个柬贴,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