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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个苏联兵把他们围起来,不顾众目睽睽之下,先将母亲强暴,然后
再对小孩施暴。那妇女背上的小孩被解下来,正在嚎啕大哭。苏联兵
把他们欺负完后,叫他们躺整列,用机关枪扫射打死他们。42
许长卿所碰见的,很可能是当时在东北的日本妇孺的遭遇,但是中国人自
己,同样生活在恐惧中。一九四五年的冬天,于衡也在长春,他看见的是,
﹁凡是苏军所到之处,妇女被强奸,东西被搬走,房屋被放火烧毁﹂,不论是
中国还是日本的妇女,都把头发剪掉,身穿男装,否则不敢上街。所谓﹁解放
者﹂,其实是一群恐怖的乌合之众,但是,人民不敢说,人民还要到广场上他
的纪念碑前,排队、脱帽,致敬。43
你听说过索忍尼辛这个人吗?
没听过?没关系,他是一九七○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透过他,这个世
界比较清楚地了解了苏联劳改营的内幕。可是在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岁的
索忍尼辛是苏联红军一个炮兵连上尉,跟着部队进军攻打德军控制的东普鲁
士。红军一路对德国平民的暴行,他写在一首一千四百行的﹁普鲁士之夜﹂
里:
小小女孩儿躺在床上,
多少人上过她——一个排?一个连?
小小女孩突然变成女人,
然后女人变成尸体??
这首诗其实写得满烂的,但是,它的价值在于,索忍尼辛是个现场目击
者。
可是你说,你从来就没听说过苏联红军对战败德国的﹁暴行﹂;学校里不
教,媒体上不谈。
你做出很﹁老江湖﹂的样子,说,还是要回到德国人的﹁集体赎罪心理
学﹂来理解啊,因为施暴者自认没权利谈自己的被施暴。
我到长春,其实是想搞懂一件事。
31
兵不血刃
我在想,玛丽亚的丈夫——他的家书透露出他是那么一个感情纤细的人,
当他在包围列宁格勒的时候,他知不知道被围的城里头的人,发生什么事?
我联想到另一个小规模的围城。河北有个地方叫永年,就在古城邯郸上去
一点点。这个小城,从一九四五年八月到一九四七年十月,被共军足足围困了
两年。
三万个居民的小城,﹁解放﹂后剩下三千人。解放军进城时,看见还活着
的居民一个个显得﹁胖乎乎的﹂,尤其是脸和腿,觉得特别惊奇:树皮都被剥
光了、能下咽的草也拔光了,门板窗框都被拆下来当燃料烧光了,怎么人还
﹁胖乎乎的﹂? 那个时候,距离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引起的大饥荒还有十年的光
阴,围城的共军本身都还不清楚严重的﹁饥饿﹂长什么样子。44
持久的营养不良症状是这样的:你会变得很瘦,但是也可能﹁胖乎乎﹂全
身浮肿。你的皮肤逐渐出现尸体般的苍白色,感觉皮质变厚,肤面很干燥,轻
轻碰到什么就会乌青一块。浮肿了以后,皮肤像湿的面团一样,若是用一个指
头按下去,就出现一个凹洞,半天弹不回来,凹洞就一直留在那个地方。
你的头发,变得很细,还稍微有点卷,轻轻一扯,头发就会整片地连根脱
落。你的每个手脚关节都痛,不痛的时候,很酸。
你的牙龈,开始流血。如果你有一面镜子,对着镜子伸出你的舌头,你会
看见自己的舌头可能已经肿起来,或者,也可能收缩了,而且干燥到裂开。你
的嘴唇开始皲裂,像粉一样地脱皮。
夜盲,开始了;黄昏一到,你就像瞎子一样,摸着墙壁走路,什么都看不
见了;白天,对光异样地敏感,一点点光都让你的眼睛觉得刺痛,受不了。
你会贫血,站立着就头晕,蹲下就站不起来。你会泻肚子,泻到虚脱晕
眩。
你脖子上的甲状腺开始肿大,你的肌肉不可控制地抽搐,你的四肢开始失
去整合能力,无法平衡,你的意识开始混乱不清、目光混浊、涣散??
长春围城,应该从一九四八年四平街被解放军攻下因而切断了长春外援的
三月十五日算起。到五月二十三日,连小飞机都无法在长春降落,一直被封锁
到十月十九日。这个半年中,长春饿死了多少人?
围城开始时,长春市的市民人口说是有五十万,但是城里头有无数外地涌
进来的难民乡亲,总人数也可能是八十到一百二十万。45围城结束时,共军的你说那么多﹁蒸发﹂的人,怎么了?
饿死的人数,从十万到六十五万,取其中,就是三十万人,刚好是南京大
屠杀被引用的数字。
亲爱的,我百思不解的是,这么大规模的战争暴力,为什么长春围城不像
南京大屠杀一样有无数发表的学术报告、广为流传的口述历史、一年一度的媒
体报导、大大小小纪念碑的竖立、庞大宏伟的纪念馆的落成,以及各方政治领
袖的不断献花、小学生列队的敬礼、镁光灯下的市民默哀或纪念钟声的年年敲
响?
为什么长春这个城市不像列宁格勒一样,成为国际知名的历史城市,不断
地被写成小说、不断地被改编为剧本、被好莱坞拍成电影、被独立导演拍成纪
录片,在各国的公共频道上播映,以至于纽约、莫斯科、墨尔本的小学生都知
道长春的地名和历史?三十万人以战争之名被活活饿死,为什么长春在外,不
像列宁格勒那么有名,在内,不像南京一样受到重视?
于是我开始做身边的﹁民意调查﹂,发现,这个活活饿死了三十万到六十
万人的长春围城史,我的台湾朋友们多半没听说过,我的大陆朋友们摇摇头,
说不太清楚。然后,我以为,外人不知道,长春人总知道吧;或者,在长春,
不管多么不显眼,总有个纪念碑吧?
可是到了长春,只看到﹁解放﹂的纪念碑,只看到苏联红军的飞机、坦克
车纪念碑。
我这才知道,喔,长春人自己都不知道这段历史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
帮我开车的司机小王,一个三十多岁的长春人,像听天方夜谭似地鼓起眼
睛听我说起围城,礼貌而谨慎地问:﹁真有这回事吗?﹂然后掩不住地惊讶,
﹁我在这儿生、这儿长,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
但是他突然想起来,﹁我有个大伯,以前是解放军,好像听他说过当年在
东北打国民党。不过他谈往事的时候,我们小孩子都马上跑开了,没人要听。
说不定他知道一点?﹂
﹁那你马上跟大伯通电话吧,﹂我说,﹁当年包围长春的东北解放军,很
多人其实就是东北的子弟,问问你大伯他有没有参与包围长春?﹂
在晚餐桌上,小王果真拨了电话,而且一拨就通了。
电话筒里大伯声音很大,大到我坐在一旁也能听得清楚。他果真是东北联
军的一名士兵,他果真参与了围城。
﹁你问他守在哪个卡子上?﹂
小王问,﹁大伯你守在哪个卡子上?﹂
多。﹂
大伯显然没想到突然有人对他的过去有了兴趣,兴奋起来,在电话里滔滔
不绝,一讲就是四十分钟,司机小王一手挟菜,一手把听筒贴在耳朵上。
一百多公里的封锁线,每五十米就有一个卫士拿枪守着,不让难民出关
卡。被国军放出城的大批难民啊,卡在国军守城线和解放军的围城线之间的腰
带地段上,进退不得。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野地里,一望过去好几千具。
骨瘦如柴、气若游丝的难民,有的抱着婴儿,爬到卫士面前跪下,哀求放
行。﹁看那样子我也哭了,﹂电话里头的大伯说,﹁可是我不能抗命放他们走。
有一天我奉命到二道河去找些木板,看到一个空房子,从窗子往里头探探,一
看不得了,一家老小大概有十个人,全死了,躺在床上的、趴在地上的、坐在
墙跟的,软绵绵扑在门坎上的,老老小小,一家人全饿死在那里。看得我眼泪
直流。﹂
林彪在五月中旬就成立了围城指挥所,五月三十日,决定了封锁长春的部
署:
︵一︶ ??堵塞一切大小通道,主阵地上构筑工事,主力部队切实的成群野狗围过来撕烂了尸体,然后这些野狗再被饥饿的人吃掉。
于祺元是︽长春地方志︾的编撰委员,围城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每天走路
穿过地质宫的一片野地到学校去。野地上长了很高的杂草。夏天了,他开始闻
到气味。忍不住跟着气味走进草堆里,拨开一看,很多尸体,正在腐烂中。有
一天,也是在这片市中心的野地里,远远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地上动。走近了,
他所看见的,令他此生难忘。
那是被丢弃的赤裸裸的婴儿,因为饥饿,婴儿的直肠从肛门拖拉在体外,
一大块;还没死,婴儿像虫一样在地上微弱地蠕动,已经不会哭了。
﹁什么母爱呀,﹂他说,﹁人到了极限的时候,是没这种东西的。眼泪都
没有了。﹂
国军先是空运粮食,共军打下了机场之后,飞机不能降落,于是开始空
投,用降落伞绑着成袋的大米,可是降落伞给风一吹,就吹到共军那边去了。
﹁后来,国军就开始不用伞了,因为解放军用高射炮射他们,飞机就从很
高的地方,直接把东西丢下来,还丢过一整条杀好的猪!可是丢下来的东西,
砸烂房子,也砸死人。﹂
﹁你也捡过东西吗?﹂我问他。
﹁有啊,捡过一大袋豆子。赶快拖回家,﹂他说,﹁那时,守长春的国军
部队与部队之间,都会为了抢空投下来的粮食真枪真火对拚起来呢。后来规定
说,空投物资要先上缴,然后分配,于是就有部队,知道要空投了,先把柴都
烧好了、大锅水都煮开了,空投一下来,立即下锅煮饭。等到人家来检查了,
他两手一摊,说,看吧,米都成饭了,要怎样啊?﹂
于祺元出生那年,满州国建国,父亲做了溥仪的大臣,少年时期过着不知
愁苦的生活,围城的悲惨,在他记忆中因而特别难以磨灭。
﹁围城开始时,大家都还有些存粮,但是谁也没想到要存那么久啊,没想
到要半年,所以原来的存粮很快就吃光了。城里的人,杀了猫狗老鼠之后,杀
马来吃。马吃光了,把柏油路的沥青给刨掉,设法种地,八月种下去,也来不
及等收成啊。吃树皮、吃草,我是吃过酒? 的,造酒用的? ,一块一块就像砖
似的。酒? 也没了,就吃酒糟,干酱似的,红红的。﹂
﹁酒糟怎么吃?﹂
﹁你把酒糟拿来,用水反复冲洗,把黏乎乎那些东西都冲洗掉,就剩一点
干物质,到太阳底晒,晒干了以后,就像荞麦皮似的,然后把它磨碎了,加点
水,就这么吃。﹂
有一片黄昏的阳光照射进来,使房间突然笼罩在一种暖色里,于老先生不
管说什么,都有一个平静的语调,好像,这世界,真的看得多了。
我问他,﹁那么——人,吃人吗?﹂
他说,那还用说吗?
他记得,一个房子里,人都死光了,最后一个上吊自尽。当时也听见过人
说,老婆婆,把死了的丈夫的腿割下一块来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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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九月九日,林彪等人给毛泽东发了一个长春的现场报告:
??饥饿情况愈来愈严重,饥民便乘夜或与︵于︶白昼大批蜂拥而
出,经我赶回后,群集于敌我警戒线之中间地带,由此饿毙者甚多,
仅城东八里堡一带,死亡即约两千??
??不让饥民出城,已经出来者要堵回去,这对饥民对部队战士,
都是很费解的。饥民们对我会表不满,怨言特多说,﹁八路见死不
救。﹂他们成群跪在我哨兵面前央求放行,有的将婴儿小孩丢了就
跑,有的持绳在我岗哨前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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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七日,长春城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