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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按规矩这徭羡银即便不拿出去另行雇工,也是被充用为衙门小金库的,而不是直接进了主官的腰包。这不符合官场规矩,无论是明规则还是潜规则。
其次,这次修补海塘工程浩大,工期长达数年,其中经手的徭羡银必然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最少也有数千两,与其他那些小打小闹的银子相当不一样。
量变引起质变,数目少了那叫灰色收入,数目大到一定程度那就是另一种性质了。
宁老大人怎么是这样的人?方应物痛苦地拍了拍自家额头,与一个做事特别出格的贪官为同党,从来就是名利场中令人最纠结的事情之一,棘手得很!
陆布政使故意派人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也有他的盘算,真是忒堵心了!自己一直知道陆布政使行事太阴谲,心里也始终在提防着,但却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上了他的套。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迷茫
张先生望着方应物,笑而不语,他知道方应物肯定已经明白意思了。不然方应物肯定要问东问西,而不是半晌不说话,只在那里皱眉思索。他不由得再次感慨一句,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
沉吟良久,方应物抬起头,神色平静,很不经意地问道:“宁老大人无论有什么所作所为,自有朝廷法度,你告知我这些目的何在?”
张先生挤出一副“你懂得”的表情,“明人不要说暗话了,陆大人与宁大人多年同僚情谊,自然是希望宁大人悬崖勒马而已。烦方朋友去劝一劝宁大人如何?”
方应物听得出来,这个悬崖勒马并不是说让宁老大人改过自新、投案自首、坦白从宽。
而是叫宁老大人主动致仕,将左布政使的位置让出来,并平平稳稳地过渡到陆大人手里。再话外的意思,就是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宁老大人可以全身而退。
方应物能看得出,右布政使陆大人也不愿意将风波闹得太大,免得生出什么意外。
正常情况下,左布政使致仕后,右布政使自动就是第一候选人,顺理成章就能接任。
万一事情闹大了,出现不可控的状况,鬼知道朝廷会怎么出手,没准陆大人的愿望就莫名其妙砸锅了。
还有,陆大人大概不想落个逼迫上司去职的刻薄名声,故而也是希望尽可能地平稳过渡,不要闹得鸡飞狗跳,这也是他一直不肯站到前台的缘故。
方应物还想象得到,如果陆大人直接拿着把柄去与宁老大人说,只怕很容易就撕破脸,连个转圜余地都没有。所以需要一个合适人选当中间人,而自己倒是非常合适的。
让他方应物这个“同党人”去对宁老大人说,就相当于有了余地,不至于立刻反目成仇把事情拖累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同时他还具有商相公学生的身份,正好连带对商相公的“解释”工作也可以让他一并做了,对陆大人而言真可谓是一石二鸟。不管怎么说,宁大人是商相公提拔使用,总得给商相公一个交待。
难怪那日宁老大人和宁师古衙内话里话外的请自己出面,敢情他们身上也是背着贪污徭羡银的包袱,需要自己的情面和背景对商相公说项。
想至此处,方应物不免冷笑几声。“你家陆大人真是好算计。”
张先生对答道:“方朋友正当此时到了杭州,真乃机缘巧合,也是天意。”
当然,今夜宴请中如果方应物在几句吹捧中迷失自我,那也就没有后来这些话了。陆府二人最多加几把火,让方应物当一个懵懵懂懂中被利用的傻瓜就行了。
方应物无语。当初他听到宁老大人和陆大人之间有龃龉时,觉得宁老大人就算赢了,估计也没几天就致仕。
何况他还隐隐感到宁老大人可能胜算不大,毕竟镇守太监李义是暗中支持陆大人的,宁老大人稳当不了。
但同时作为半个“同党”,又不可能做些落井下石的渔利事情,所以方应物那时打定了主意,绝不参与两位布政使之间的纷争。
却没料到一入江湖,身不由己,你不去找江湖,江湖却主动来找你。自己不想参与,却被莫名其妙拉了进来。
在另一边雅阁中,唐管事还在继续与王德东拉西扯闲谈着,但王德因为今晚屡屡变故有些不耐烦起来。
他正考虑借着什么由头套几句准话然后走人时,张先生和方应物又走了进来。
张先生对唐管事点点头示意,唐管事便轻轻拍案道:“王员外不必多想了,两日之内送上好的缎子和绢各一百匹到我们陆府去。花色不限,但求喜庆!”
从得意楼离开,方应物拒绝了王德提出的同行建议,借着皎洁的月光和夜市灯火,他一边低头沉思,一边慢慢踱步回旅舍去。
今晚得到的消息十分复杂,牵涉到方方面面,考量稍有不周到就很容易出现漏洞,故而他要从头清理一遍思路,以查漏补缺。
转过街口,方应物突然冒出个念头,事关重大,涉及到宁老大人这个一省头号大员,又是商相公昔年一力扶持的同年,是不是应该连夜赶回淳安,将这些事情告诉商相公?
但他随即就否决了这个想法,这样做等于是不负责任地将商相公拖下水?绝对不能这么干。
贪污巨额银两如此没品的事情,以商相公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参与,大概也真不知情的。自己硬要把商相公拖进来,传出去很可能就传成了商相公包庇宁良。
这没准正是某些人所希望的,官场人心险恶,不可不防。别的不说,从提学官李士实的情况来看,当今首辅万安对商相公提防心很重,同时万安又是个公认没有品格的人,如果让他从商相公这里寻到可乘之机,必然要兴风作浪……
念及此,方应物不禁在暮春温暖的晚风中打了个寒颤,额头上冒出了几滴冷汗,刚才居然没有想到这些。
他心里忍不住骂了起来,这宁良真是猪一样的队友!临到老了犯这种糊涂,他倒霉不要紧,若连累到商相公清望,那简直百死莫赎!
要知道,宁良能在天下最富庶的省份之一当了十多年布政使,这全赖商相公之力。人人都知道宁良和商辂关系亲密,这掰扯都掰扯不开。换言之,这宁良要爆出特大丑闻,那很容易就被联想到商相公身上!
难怪右布政使陆大人对他方应物如此有把握,坦然将这宁大人贪赃的事情全告诉他了!根本不怕他听了机密后,还是置身事外。
若站在自己立场上,他不想遮掩都不行,为了保住商相公的名望,肯定要想方设法去捂盖子。
最安全的办法,莫过于劝说宁良别恋栈不去了,还是主动致仕,将位置让给陆大人。按交接潜规则,前任既然下了台,那后任就尽量不追究了。
方应物仰望明月,心里有几分迷茫,他两辈子人生经验也许很多,但从来没有直面过这种官场上的贪赃大案。
对这种是是非非的体会不是读几本书,看几个故事就能感受到的。难道真要照着张先生所说的,去当个和事佬般的中间人,把盖子捂住?然后平平稳稳息事宁人?
第一百八十八章 怒气冲冲的拜访
旭日东升,昭示着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这个季节的晴天往往是和春暖花开联系在一起的。
但在浙江布政使司衙署东大堂内,因为角度关系,此时阳光只照射进了门槛内外的方寸之地,故而大堂内里显得颇为阴暗深幽。这也是普天之下大多数公堂的特有氛围,很多心里有鬼的犯人一上公堂便觉得阴风阵阵就是这个道理。
左布政使宁良强打着精神坐在公案之后,这个地方他已经坐了数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按照常理,一个人在熟悉的地方会比较有安全感,可今日宁老大人自从坐在公案后,便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这是什么兆头。
很可惜宁老大人不是修道真仙,无法“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大概是年老力衰,精力一日不如一日的原因罢,宁良只能自嘲地苦笑几声。
老大人手掌按着公文,发了会儿呆,正准备回忆过去时,忽有前面门子前来禀报,打断了他的思路。
“淳安县生员方应物前来拜访求见!”
宁良比较意外,没想到方应物居然会主动来求见他。前几日他见过方应物,也看得出方应物不想参与他和陆辰之间的争斗。
这不能怪人性凉薄,实在是方应物在这中间没有什么太大利益,不想参与是正常心理,损人不利己的事情谁会有兴趣?指望自己一个乡试时有所照顾的承诺,还是不足以让方应物坚决地、无条件地帮自己。
所以这方应物为了避免纠纷,应该躲着他才是,怎么会上门求见?难道回心转意了?宁良心里疑惑,但仍抬了抬手吩咐道:“有请!”
大堂显然不是会客的地方,宁良起身到了侧里的内堂,不多时便见方应物被引了进来。
方应物脸色阴沉,似乎别人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似的,但却不是死气沉沉,仿佛是要爆发的火山。他确实不痛快,也有足够的理由不痛快。
“昨日西堂的陆大人遣人来见在下,告诉了在下一件事情。”方应物落座后,不等寒暄就抢先开口道:“他指明老大人有贪赃之事,赃银就是近三年海塘修建中收缴的徭羡银!”
宁老大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张充满皱纹的老脸登时僵住了,眼皮不停颤动,浑浊的眼球现出几分茫然之色。他本来对方应物的无礼很是不满,但此时哪还顾及此?
他一方面是震惊,另一方面则是竭力聚拢自己仅存的精力苦思。那边姓陆的真摸清此事了?姓陆的将此事告诉方应物又是为的什么?
方应物没管宁良什么脸色,像是主审一样问道:“如果他们没有把握或者证据,断然是不会用这个来哄骗在下,不然形同儿戏,太容易被拆穿!
那么在下前来拜访,就是想问一句,这是不是真的?在下希望老大人如实相告,不要抱着推脱躲避的念头。连外人都知道了,瞒着在下又有何意义?”
方应物的语气很咄咄逼人,显示出他的心情很不平静。说实在的,这事也让他难得极其被动了,心里的恼怒不言而喻。
宁良一动不动,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缓缓地点点头,语气也十分沉重地答道:“是有此事。”
啪!哗啦!方应物暴怒非常,无可发泄便猛然拍了身边案几,又狠狠地挥手横扫,将案几上的茶盏全部扫落到了地上,一个个摔得粉碎。
他嘴里也没闲着,连珠炮般地责问一句句吐了出来:“宁老大人,你对得起商相公的栽培之情么!天下有谁能在浙江富庶之地当十余年布政使?天下又有几个布政使可以不受巡抚辖制?
官做到了你这个地步,纵然没有出将入相,但也是方面大员、一方重臣,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老人家几十年宦海清白,临到老时却竟然犯下了贪赃之罪!
三年海塘修建,徭羡银成千上万罢?这样大的数目你也敢伸手,你当真是老糊涂了!
若仅贪图这些银子也就罢了,结果连修建之事也没做好!一方面徭役繁重,一方面今年又出了海潮毁堤的事情。这惹得地方民众到布政使司闹衙,生怕不引起别人注意?你在这里坐着安心么?
谁人不知你与商相公的关系,你这样做让商相公情何以堪?商相公一世清誉,正道中流砥柱,天下敬仰,却要因为你而被毁!你扪心自问,不觉得亏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