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作者:蔡骏
(。电子书)
一
我醒了。
从漫长黑暗中醒来,永无止尽的旅途,无边无际的时间,创世纪与末日审判之间的距离,无生命的雕像的沉思。
幸好,沉思意味着还有生命。
剧烈颠簸将我唤醒,地球尚未毁灭,眼前漆黑一团,如深深墓穴,四面八方被棺木封闭,却能感觉自己活着——黑暗之外的嘈杂,温度与湿度,干涸的身体,嘶哑的呼唤。
微光穿透厚厚纸板,有人将我抬起,听到金属的碰撞,两个男子的喘息。抬起来移动两步,很快放到地上,听到一扇门迅速关上,转瞬猛然下沉。
上天堂?下地狱?我有些头晕,才明白是上升。有人说19楼到了,又一声金属开门,我被抬了出去。
这将是我的新家。
尽情想象——宽敞明亮,豪华气派,落地大窗,俯瞰半座城市,享受富贵奢侈的人生。
可惜,这不是我的人生。
我的人生将注定肮脏。
似乎穿过狭长的走道,又好像经过书房,最后是卧室深处,最隐私的地方。他们将我放下,打开囚禁我的厚厚枷锁,卸除保护我的重重铠甲,剥下遮挡我羞耻的件件内衣,直到我亮着雪白粉嫩的皮肤,赤裸裸地躺在两个男人面前。
看到这个世界了。
然而,我的世界只有卫生间这么大。我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穿着充满油污的工作服,杂乱的头发上落着灰尘,眨着眼睛对我说,太漂亮啦!
果然是极品,真想自己坐上去啊,另一个中年男人说,他摸摸我光滑的身体,特别是张开的那一部分。
两个男人迅速拿出工具,将我抬到早已准备好的位置,不到二十分钟便全部搞定。
我楚楚可人地蹲在那里,像一团蜷缩着的沉默羔羊,眼神无助地仰望他们。
水,冰凉的水,从水管灌入,充满我坚固而干净的身体,如同包裹胎儿的羊水。
他们触摸了一下我的脸,便有水从我的体内倾泻而出,瀑布般洗刷外露的那一部分,又经过另一边身体冲向下水道。
男人们满意地看着我的表现,最后留恋地看我一眼,收拾工具离开卫生间,关上镶着毛玻璃的门,留下被侮辱与被损害过的我,孤独地蹲在黑暗角落。
从此,我被判处终身监禁,永远禁锢在这座空中监狱。
没什么好遗憾的,我的人生从开始便注定如此......
二
我是马桶。
我不是中国人发明的木板铁条箍起来的马桶,而是一只抽水马桶。
我也不是一只普通的抽水马桶。
我是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
我是一只可以看到可以听到可以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抽水马桶。
我抽出的不是水,而是寂寞。
我,出生在中国的广东省,据说有一千万打工者的东莞市——可惜从出生到离开故乡,我从未有幸看到过这座城市。生产我的工厂只有三百个工人,每只马桶的定价却是五万元。
不用说,只有富人和公仆才用得起。
贴在我头上的牌子,是一个来自意大利的姓氏,一个生产奢侈马桶的古老家族企业。这个家族从十九世纪起,就为梵蒂冈供应最豪华舒适的马桶。所有这个品牌的马桶,用的都是最顶尖材料,法国的陶瓷,德国的机械工艺,意大利的外形设计——据说无论男女,只要一看到我这种外形,就会产生强烈欲望。从水箱到坐便器到所有附属设备,全是手工打造,意大利原产要卖到一万欧元。中国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工,所以还能定量出口欧洲。
根据我们品牌创始人的理念,凡是奢侈的马桶,一定是贵族古典的抽水马桶,不必添加复杂的电子设备。我也厌恶那些使用电力清洗的全自动马桶,人类需要自己动手擦干净屁股,而非依赖那些复杂设备——否则就会退化成残废的猴子。
从手工流水线下来后,我的身体已完整成形,忽然感到有人在摸我——这个发现让我大为惊奇,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我”?“我”还能感受到世界?“我”还能为世界感受我还是我感受世界这个问题而困惑?究竟是先有我?还是先有世界?是人类创造了马桶?还是马桶创造了人类?
唯一清楚的是,我是一只抽水马桶,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
别的抽水马桶是否会思考?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我无法对外表达自己的思想,自从离开东莞的工厂,我就再没见过其他任何一个同类,更没机会与我的同类们沟通交流。
也许,我是这个世界的异类,或者说是马桶世界的异类。
也许,错——我不是马桶世界的异类,因为所有马桶都会思考——理由很简单,所有现代马桶都会抽水,人类的生命来自水,也只有人类才会思考,故而所有马桶也都会思考。
嘿嘿,当你坐在马桶上看这篇小说的同时,你身下的马桶也在看着你,你的马桶将同时看到你手中的小说,这样他(她)就能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上唯一会思考的马桶了。
终于,我被打包装进箱子——不知哪位有福的人购买了我?漫长的颠簸抹去时间与空间,让我陷入深深的沉睡,脑中不断浮起肮脏的恶梦,想象被送入未知的房间,接受人类的污秽之物,开始暗无天日的马桶人生。
此刻,我来到自己的家。
这个卫生间有十五个平方米,我处于最中心的位置,俨然是世界焦点。我的正前方,是个大理石洗脸台,一面宽大明亮的镜子。我的右面是个大得吓人的浴缸,塞进去三个成年人都不嫌挤(真是令人遐想连翩),若里面放满了水,没准一不留神就会被淹死。
说来我也算幸运,没落到穷人家的小卫生间里,终日与臭气熏天的内衣、袜子为伍,抑或身边堆满各种没用的杂物——我的高贵出身与意大利牌子,也不可能沦落到那种地方。在主人没搬进来的日子里,我是当之无愧的老大,这里所有摆设都是死的,惟独我有思想有智慧的生命,也只有我能感受被禁锢的悲哀。卫生间里有一扇气窗,被牢牢锁死,透进来微弱的光,加上紧闭的房门,就如昏暗牢房,飘浮在19层楼高的空中。
等待半个月,我迎来了第一位主人。
三
男人可以一日无女人。
女人也可以一日无男人。
但无论男人、女人,皆不可一日无马桶。
所以,我,才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
我的第一位主人,是个肥胖的商人。
据说,他搬进来的那天,是请了大师计算过的黄道吉日,可以保证他从此宅门平安生意发达。甚至进入卫生间的时间,也经由大师的精确计算,大师说马桶所在之地阴气太盛,又是五谷轮回之所,必然要选择至阳至刚之时辰,否则主人易泻阳气。
果然,我的主人准时打开卫生间,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摸索着打开电灯,既照亮了昏暗已久的我,也照亮了他那张几乎要“扑”出来的脸。
我的主人看起来才三十多岁,却已挺着个篮球似的肚子,晃着脸颊上的白肉,露出垂涎欲滴的目光,打量着我不着一丝的身体。
不过,他还是更对我头上贴着的牌子更感兴趣,拍拍这块意大利人的姓氏说,贝卢斯科尼?果然是名门望族的马桶!太好了,我喜欢!
为了表示他对我的喜爱,他迅速(以下删去七十八字)。
我的第一次。
却是给了这个猥琐肥胖的男人,他满意地深呼吸了几下,按下开关冲去污浊之水,嘴里哼着小调走了出去。
虽然,自来水迅速洗干净了我被玷污的身体,但空气中仍然残留着一丝气味,那个人的气味——令我作呕,可我又能呕出什么来呢?难道是他刚刚给我的东西?这就是一只马桶的命运,永远无法选择自己的主人,无论他是个什么东西。
我所能做的,就是成为一只称职的马桶,一只称职的会思考的马桶,一只称职的会思考的具有职业精神的马桶。
行行出状元,我要做马桶的状元。
是啊,我必须每天给自己灌输思想,就像主人每天给我灌输大便一样——他把最肮脏的东西给了我,我只能不停地清洗自己,为的是迎接主人的下一次光临,让他每天保持好心情,面对一个干净的马桶,尽情而畅快地排泄。
不是有本畅销书叫《不抱怨的世界》吗?我的主人可是每天都蹲在我身上看这本书呢——因此让我顺便领会了一遍这本书的精髓。
“不抱怨”嘛!作为一只马桶,每天接受主人的大便,这就是我的天职,我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停止抱怨,振作精神,做大做强,才是马桶的王道!
何况,作为一只可以抽水的马桶,相比当年的前辈们,已不知幸福了多少倍!又是在这个有钱人家,宽敞洁净的卫生间,每天有钟点工打扫——瞧,专人伺候我这只马桶,可见我是马桶中的战斗桶,系出名门,高贵不凡,比上没有,比下有太多余了。
我很满意我的钟点工阿姨,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但经常在这种高级公寓里干活,故而也不显得很土,有时还会穿着时髦的衣服,戴起二十块一根的项链。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她干活的速度就明显变慢了,尤其喜欢在卫生间里磨洋工——我丝毫都不介意,因为她能把我弄得很干净。这时她就会自言自语,好像我就是她的知心朋友,所有的话都可以说给我听——她的老公在煤矿干活,五年前发生了一起事故,老公连同一百多个工友,全部死在地下尸骨无存,煤老板却报告只死了九个。她拿了几万块的抚恤金,悲伤地领着孩子离开农村,跑到大城市讨生活。她仍记得该死的煤老板的名字,因那位老板如今已成社会名人,常在各种电视节目中露脸。
阿姨每次重复相同的话,直到我的耳朵听出茧子,给她起了个绰号“祥林嫂”。但每次她都让我伤心,一只马桶的伤心——想象她那可怜的老公,在黑暗的煤矿深处化作枯骨,却在死亡名单中找不到他,就像空气被一笔勾销,仿佛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或许,“祥林嫂”的老公存在的价值,就是挖出煤炭燃烧出光和热,然后又无声无息地消失。
而我是多么幸福啊,安全地蹲在豪华的卫生间,思考思考人生,打发打发时光,每天接受几坨屎又算什么?
阿姨是我每天能够看到的人,至于我的那位肥胖的主人,经常几天才能看到一次。他穿戴整齐地站在卫生间里,头发梳得光滑可鉴地照着镜子,手里提着LV的公文包,自言自语这次的投资计划——要么飞北京要么飞深圳,那里都有他投资的房产,隔半年就转手卖掉,轻轻松松赚几百万。
就算他每天回家的日子,也都要到凌晨一点以后,带着满身酒气地冲进来,偶尔还会恶心地用嘴巴对准我,将散发着酒精味的晚餐,融化成某种固体与液体的混合物,全部吐进我的身体——简直比他的排泄物还要肮脏。
他还喜欢坐在马桶上打电话,即便有时候拉不出半点东西来,似乎这样才能让他在电话里集中精神。比如涉及数千万的资本项目,比如正在盯紧的地方领导——这都是最要命的机密,足够让很多人蹲监狱的秘密,他以为在卫生间里说电话是最安全的,只有镜子里的自己才能听到,却完全忽略了近在屁股底下的我:一只会思考的抽水马桶。
除了阿姨和我的主人以外,第三个经常被我看到的人,是一个女人。
当然,她不是阿姨那样的中年农村妇女,而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仅仅以一只马桶的审美角度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