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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来。
这风来得猛烈而古怪,直接对着我手上的照片吹过来,我拿捏不稳,照片随风飘落,掉到了床底下。这让我更加感到古怪,照片落地的路线非常不对劲,即使是被风吹,也不应该是以那样的角落飘进去,看起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抓着它似的。
而所有的门窗都已经关好,风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有些害怕地朝四周看看,跳下床,朝床底下望去。
那里黑糊糊的,隐约看见照片就在前面,我将手探过去,手指朝前移动,猛然触摸到一样意外的东西。
那东西冰凉、柔软、修长,在我碰触的一瞬间猛然缩了回去。
但是这短暂的接触还是让我辨别出来,那是一只手。
我尖叫起来。
尖叫的后果是爸爸妈妈都被吵醒,他们将照片从床底下捡了出来,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整晚蜷缩在妈妈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我感觉就在这间屋子里,某处,某人,在盯着我。
在盯着我们。
在这个神秘人物的注视中,我渐渐成长起来。我们一直没有逃离她的目光,虽然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以至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即使是独自在家,也总习惯四处张望。
象任何一个孩子一样,最叛逆的时期不可避免地来了,与父母之间的对立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吵架成为经常的事情,有一天又吵架了,爸爸和妈妈气恼地坐在房间里,他们是真生气了。
我懊悔地呆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风景。
就在这个时候,从我身后传来一阵深沉的叹息声。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但是绝对不是妈妈的声音。我浑身一激灵,缓缓转过身去。
在我身后的屋内,站着一个全身穿黑衣服的女人,房间内没有开灯,黄昏的暮色将她的黑衣服与周围的暮色融合在一起,看起来仿佛是黑暗的(。电子书)一部分。那张脸如此之白,仿佛很久没见过阳光,但是并不讨厌。她温和而忧伤地看着我,仿佛要对我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停止了,侧着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忽然凭空消失了。
她是慢慢消失的,先是小腿,然后是腰,接着是头,直到她完全消失,我都一直呆呆地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啊!”我听到妈妈惊叫一声,她看到那女人最后消失的情形,吃惊而恐惧地望着我。
我也吃惊地看着她。
我们都感到害怕了。
当我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爸爸和妈妈的神情变地很严肃,他们商量了几天,终于带着我和弟弟搬走了。
也许离开那个地方,那女人就不会再出现了?我们都这么希望。
的确,那女人不再出现了,仿佛随着我们离开那老房子,那个女人的一切都彻底消失了,这让我们很欣慰。
只有我依然感到不安。
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依然还在。
而更重要的是,有一件可怕的事情逐渐在我身上发生了。
妈妈和我都见过那女人,但是妈妈只见到一个背影,而我见到了她的正面,应该说那不是一张讨厌的容颜,忧郁的面孔甚至有几分淡然的书卷气。若干年后,当我渐渐成长,我的容貌也在逐渐改变。有人说我长得象妈妈,也有人说我象爸爸。
只有我知道自己真正象谁。
我象那个女人!
每当面对镜子,看到自己逐渐改变的容貌,我都会油然产生一种惊恐,这一套容颜是那女人的全盘复制,不知道到了最后,我会不会也象那个女人一样,在别人家里倏忽来去、象个幽灵?
那女人再没有出现,然而我自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玻璃的反光里,常常看见自己的脸,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她,有时候我会分不清楚,究竟看到的是她还是我自己。
我日复一日地成长,每天都担心自己会不会消失,经常会想,留在这里的、有着这个容颜的女子,到底是我,还是她?
果然是流年似水。仿佛只是一瞬间,爸爸妈妈就老了,爸爸生病了,病重了,弥留了。
某一日,在病房里,我独自陪伴着爸爸。需要去打水,可是又不放心爸爸一个人在房间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当我小步跑着将水端回到病房,正好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半空中消失,而爸爸肿胀的嘴角带着微笑。
那女人又来了。
我的心中感到极度不安,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
一整天我都紧盯着爸爸,他始终那么平静,当我发现他过于平静时,他已经去世了。
我们一直希望他去得平静,而当这平静终于来临时,又觉得太快了。
回望我们一起度过的几十年,往事如流水般从眼前滑过,那个黑衣女人的身影在其间若隐若现。
世事如流水,浮沉如大梦,不过如此。
2008年,全中国的人都被北京吸引,连妈妈也决定亲赴现场观看奥运。
而我留在家里——这是一个我等待了许久的时机,要去实现一个长久的愿望。
“准备好了吗?”在那个僻静的荒谷里,穿着黑制服的人问我。
我点点头。
“可能会有点难受。”黑制服说。
“我知道,”我笑了笑,“我早知道了。”
我们开始回溯。
我的膝盖上放着布鲁诺·鲍曼的《没有归途的沙漠之旅》,书翻到那一页——
“……看到克里雅河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因为我从未站在这样一条河流旁。它没有目标,河水从来没在某个地方流入大海。克里雅河即将干涸。河水抵抗不了沙漠的入侵。然而很难相信,在这个地方还生机勃勃地流淌着的这条河不久就会干涸了……”
这段话我看了无数遍,从父亲去世后,我就深切地感觉到,生命就是一条克里雅河。
如同河流一样,即使在沙漠深处干涸了,在河流最初的地方,依旧是波涛汹涌的。
我们的回溯,就是要回到河流还没有干涸的时候,去观看来时的风景。根据以前的理论,生命是不可回溯的,但是现在是2008年,理论又朝前进了一大步。
飞行器首先返回到了五岁那一年,黑制服递给我一套隐身衣,我从半空中俯瞰五岁那年我的全家,那时候爸爸和妈妈都很年轻,而我只是个小不点,看到他们在一起如此幸福,我又嫉妒又激动,忍不住落了一滴眼泪。那滴眼泪落在五岁的我的手上,她疑惑地抬头望着我的方向——有隐身衣的存在,她看不见我。
我就这样回望我们的过去,所有的亲人都存在的日子里,有时候我会忘记掩藏自己的形迹,这引起过去那个我的恐惧和猜疑,这让我又忍不住笑了。我想起自己成长岁月中的恐惧,对那个黑衣女人的猜测——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黑衣女人是谁。
我想的没错,生命果然如同河流,过去的每一段往事都还存在,并没有消失,这让我深感欣慰。
我缓慢而珍重地阅览我生命的画卷,它始终这么斑斓多姿。
回溯的最后一站是2005年4月9日上午,我始终不会忘记那个日子。在我年少轻狂的时候,有许多事情没有去做,现在正好弥补。
飞行器落在那一天的某个医院里,病房里躺着一个病人,很久没有看见他这个样子了,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爸爸。”我轻轻地说。
他费力地张开肿胀的眼睛,仔细辨认着我。
我做了一件早就想做而一直没做的事——我紧紧地拥抱了他,并且吻了他一下。
我感觉父亲笑了,这是他弥留之际的最后一个微笑,2005年的我没有看到,因为这个微笑被2008年的我偷去了。
2005年的我走入病房时,我刚好来得及重新穿上隐身衣服。
再没有遗憾了,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回去看他们——或者说我们,都一样。
飞行器向2008年的北京进发。
第八章 画片人
也许在这之前他已经出现过很多次,像我周围的很多人一样,那许多次的见面都被我忽略了。直到五岁的时候,我才真正注意到他。那时候我刚刚迷上UFO,对一切相关的资料都疯狂地阅读,尤其喜欢研究图片,因为我还没有能力直接阅读大段的文字,只能由大人转述,所以图片对我来说才更为真实。
那一期的《飞碟探索》上,有一张彩色插图。插图正上方是一团圆形的光环,底下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喷水池边三三两两站着不少人,每个人都仰头望着天上的光环,露出惊讶的表情。我贪婪地盯着光环看了许久之后,又将目光投向下方围观的群众——我很羡慕他们能够亲自看到UFO。
这样,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很难不注意到他。尽管他的位置很偏僻,半个身体在图片之外,脖子以下的部位被喷泉挡住了,但他的表情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在一群惊讶的人中间,只有他对着镜头做鬼脸,仿佛对天上出现的不明飞行物完全不屑一顾。我被他的鬼脸逗笑了,不禁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使劲想弄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却反而更加糊涂。说不上出于什么目的,我将他的头像剪了下来,贴在我的贴纸本里。那本贴纸的前半本贴满了各种UFO的图片。
时间过得很快,一本贴纸本快贴满的时候,我已经快六岁了。在各式各样UFO的图片包围下,那唯一一张人的头像差不多已经被我忘记了。就在他快要淡出记忆的时候,母亲的一份时装杂志被我偶尔翻开,在一场情人节狂欢的晚会照片中,我又看到了他——首先看到的并不是他,而是他下巴上那颗黑痣。那是一颗橄榄形状的黑痣,半个小指甲盖大小,上面长着白毛。这回他没有做鬼脸,也许是为了配合晚会的氛围,在一群俊男靓女之中,他穿着一套紧绷绷的西服,梳了个三七开的分头,头上抹了亮晃晃的头油,一双眼睛斜睨着镜头,旁边站着两个保安。他并不是镜头的主角,仍旧位于画面的角落里,但我恰好也处于对美女不感兴趣的年龄,反而对画面上的各式美食垂涎三尺,他所站的位置旁边,正是摆放美食的长条桌的一角。我的目光自然地滑到他脸上,很快定格,认出了他。
这次我又将他的头像剪了下来,为此屁股上还挨了母亲好几下巴掌。
同样的,将他的头像往剪贴簿里一塞,就把他扔到了脑后。
在此后的岁月中,七岁、八岁、九岁、十岁……每年都能在我偶尔看到的图片中遇到他一两次,他随着我的成长而成长。每次我都将他的照片剪下来,放进剪贴簿里。
到我十二岁的时候,他也长到了三十岁的模样。我开始觉得这事很不同寻常。这一切如果是一种巧合的话,巧合的几率未免太高了。在他出现的所有图片中,都能看出,他既不是拍摄者的拍摄对象,也绝不是什么著名的人物,仅仅只是比较幸运的路人甲,甚至只是背景的一部分。一个人一生中或许偶尔会有一两次充当这种背景的机会,然而像他这么高频率地进入图片中,似乎已经不能用“幸运”或者“巧合”来形容了。更何况他还恰好每次都被我看到——我所看到的那些有他出现的图片,并不是来自于同样一种刊物,甚至有很多都来自于我平常从来不会接触的东西:成人喜欢阅读的杂志、电视上匆匆一瞥的场景、某次摄影展的一幅照片……于是这就成了双重巧合:他碰巧被人拍进照片中,而我又碰巧看到了有他存在的图片……这件事情从一开始的有趣,逐渐变得有几分神奇。我不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