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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眼望进去没瞧见人,敲了敲门,无人应。然后我才发现有个门铃,按下去,一串铃儿响叮当的乐曲响起,只是音色单调音量过大,听起来有些刺耳。
还是没有动静,但就这样闯进去,明显不妥。我站在门槛前,半个身子探进去,想把里面看看清楚,然后听见楼梯上有人的脚步声,连忙规矩站好。
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头子走下来,神色抑郁,语气不善。
“你找谁?”
“这儿是赵权富家里吗?”
“你是谁?”
“你好,我是上海《晨星报》的记者,我想……”我话才说了一半,老头就飞快地把门关上了。
我愣在那儿,想不通这老头为什么对我这样抵触,连我的来意都不听,就把门关了。我搓了搓手,又轻轻敲敲门。
“走,没啥好问的,不接受采访。”老头的声音隔着扇门依然火爆,如果门开着,肯定得把唾沫星子吹到我脸上。
要不还是先走访一下赵权富的左邻右里,问问赵家如今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这么抵触记者。
主意打定,我返身往邻家的楼房走去,再次掩鼻走过猪圈的时候,和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擦肩而过。她的目光在我脸上逗留了一会儿,而我似也觉得她有些面熟。又走了几步,我省起这条路是只通向赵权富家楼前的,回头一看,她果然停在了门口,正掏钥匙呢。
我连忙快步回去,招呼她说:“等等,请问这是赵权富家吧。”
她回头,又一次很仔细地打量我,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让我把后面的话咔到了嗓子口说不出来。
怎么是一副心虚的表情,还有些畏惧?
“您,您是?”
她用了“您”这个字,她肯定很少用这样正式的敬称,以至于听起来十分别扭,造作得很。
不知道她为何这般情态,我把怀疑揣在心里,回答道:“我是上海《晨星报》的记者,我叫那多。”
还没等我往下说,她就惊呼了一声:“啊,您,您是记者?”
这时候老头听见动静,来开了门,见到我还在,把眼一瞪,似是要赶我。不想女人却堆起一脸的笑,把我往里面迎。
“哎,您进来坐,进来坐。这真是,这真是,太对不起了。哎哟,您还是记者啊。这真是……”
我心里越来越纳闷,至于这么手足无措吗,像是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似的。
“您稍坐,我给您倒茶去。”
老头子碰了碰女人,压低声音说:“他是记者啊。”
“爸!”女人白了她爸一眼,老头还是没明白怎么回事,叹了口气,说那我去倒茶吧。
女人走回来,却不坐下,站在我面前期期艾艾的,半天支唔出一句:“您没被烧着吧,看起来没事哦,那真是万幸啊,万幸。”
我听了这话,又仔细瞧这女人的脸和身型,忽然醒起,先前在警局时,见过她一眼。但她那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脸看上去和现在有些不同。她就是那两个被铐走少年其中一个的母亲,好像那个高大些的孩子是她的儿子。怪不得见到我这么心虚呢,她是把我认出来了,以为我兴师问罪来了。
一瞬间,我有些明白了事情的源头。这一家当年经历了精神病院的巨变,那几十宗无法解释的自杀案,很难不有些怪力乱神的想法,肯定视其为禁地,严禁自家儿子上那里去玩。但男孩子嘛,家长越是禁止,冒险的兴致就越是浓厚,反而往禁地跑得更起劲。最后出了这么档子事情,也与此不无关系吧。
这些念头在我心里一转而过,表面上不露声色,说:“倒是没有什么严重的烧伤,但是差一点啊。一念之差,我要是从窗户跳下来逃跑,至少是个骨折,现在就是在医院里啦。哎哟,你们家这孩子,年纪这么小,怎么这心思……他这是要烧死我灭口啊。”
老头端了茶杯正走过来,听见我这么说,手一抖杯子掉在地上砸得粉碎,滚水四溅。他这才明白,我这个记者,不是来采访他孙子纵火烧人的记者,而是被他孙子纵火烧人的记者,是苦主啊。
老头儿三两步走到我面前,扑通就给我跪下了,老泪纵横。
“咱娃儿对不起你啊,我给你跪下了,他年纪还小,你给他一条路吧,让他好好改造。”
我连忙站起来,还没等我去扶他,旁边的孩子妈也跪下了。
原本呢,我这个受害人的想法和要求,对他们家孙子受怎样程度的处理,是有挺大关系的。他们两个这通跪,一来是心里歉疚,二来也是希望能大事化小,我不要多作追究。
他们是把我当成上门兴师问罪的了,可其实我是才知道,这么巧居然两件事碰上了。那两个小孩虽然心思歹毒,但毕竟年纪还小着,今后的路还长,压根就没想着要追究。在警局里我就对警方说了,我不恨这两个小孩子,所以该怎么处理依法办,包括赔偿什么的,我都没有要求。
但现在这样,倒正好方便我问当年精神病院的事情。他们欠着我的,还能不问一句答一句?[517z小说网·。517z。]
我把两个人扶起来,好声安慰,说自己并不是来要说法的,孩子小着呢,谁心里能不有点私心杂念啊。
两个人心里稍定,老头把地上的碎杯子收拾了,急着去重新泡一杯茶。孩子妈屁股沾了一半椅子,小心翼翼地坐着,满口地颂我宽宏大量,大城市出来眼界宽,等确认了我来自上海之后,又说上海好,上海货好,上海人好。老天,我多少年在外面没听人夸过上海人好了……
她是在等我开口呢。我这苦主上门,口口声声不计较她们娃儿干的歹毒事情,不就是为了求点什么来的吗,否则我来干嘛?她不能先提啊,先提就弱了,被我狮子大开口,怎生受得起,所以在这儿先用好言好语来堵我的嘴呢。
我笑笑,我却不是为了这种事情来的,有什么开不了口。
“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另一件事情。”
“啊?”妇人松了口气,却又有些诧异。
“一九九二年,精神病院关掉之前,你是不是在里面搞清洁卫生?”
“是啊,你……你要问的是这精神病院的事?”她又换了一种不安的神情。这种不安不是因为心里藏着什么怕被发现的秘密,而是对某种恐怖事物的畏惧。
老头把茶端到我面前,她用略低的声音说:“爸,记者……是来问医院的事儿的。”
老头原本脸上堆着笑,一下子僵住了。
“那个鬼地方?太邪了,那可真是个鬼地方啊。”他喃喃道。
“我知道,十几年前,那儿死了四十多个人,都是自杀的。你们一家人,当时都在里面工作吧。”
“是啊,我,我男人,还有爸,都在里面做活。”女人说:“那个时候都想,一医院的人都死光了,我们能活下来,真真是运气。没想到落到我儿子头上,他肯定是中了邪呀,否则怎能干得出这种事情。”
“是挺邪的,”我顺着她的话说:“你们当时在医院里面,应该对那些医生护士和病人,比较熟悉了解的吧。”
“我是没有多少接触,我就是看个门。我儿子也是,只管烧菜做饭。倒是娟子,打扫卫生要楼上楼下的跑,和那些人总得有些来往。”老头说。
娟子——我这么称呼她就有点奇怪了,但估且这么指代吧,她点头说:“两幢楼呢,还有那么大的院子,我一个人哪里顾得过来,几个护士轮着班和我搭,这才能勉强把活干完。有的时候,一时就不着人手,我也得上去搭把手按住些个发狂的病人,让护士好给他打针。我其实差不多就能算半个编外护士呢。日子长了,对医院的情况啊,也知道一些。”
我心里说了一声果然,当年姜明泉和卫生局的合作调查组,肯定就是在她这里打开缺口的。按理我只要问她,当年警察都问了她些什么,她又是怎样回答的就行。但我又担心警方是否向她下过“封口令”,我这一提醒,她万一反倒不说了,岂不糟糕。反正既然姜明泉能问出究竟来,我一样也行。当了这么多年记者,采访过形形色色的人,这点信心总是有的。
“我们报社呢,要做一期特刊,回顾二十年来,中国发生过的最最不可思异的谜团。”我瞎话张口就来,欺负面前的两人不熟悉国家的新闻出版政策。《晨星报》尽管不算个大报,但也绝不可能做这种哗众取宠,甚至有点怪力怪神的专题报道。
老头和娟子在我说话的时候,都很认真地听着,边听边点头。
“来之前呢,我已经做过些调查了。从1992年国庆节开始,精神病院搞了一个开放参观活动,前来参观的人几乎都自杀了。之后在11月10日,包括金院长在内,二十多个医护人员,同日自杀在医院里。我想,那些自杀的参观者,你们应该是不熟悉的,但是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平时总有些交往,能不能说说,在自杀前他们有什么特异的表现?”
老头咳嗽了一声,说:“警察吧都说他们是自杀死的,我这心里头,总觉着渗得慌。哪有扎堆这么自杀的,你是没看见,那天医院里那些死人的模样啊,飘飘荡荡就挂在楼外面了。最先发现的赵大麻子家的闺女,愣是吓尿了裤子,在床上歇了半个多月才好哩。邻村的王大仙来看过,说有不干净的东西,但是他道行浅,驱不走。”
娟子赶紧推推他,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我爸年纪大了,总爱信那些个啥,这您可不用往报上写。”
“当然当然,我知道的。”
“金院长他们自杀的前一天,有好几个警察来了医院,然后院长就通知我们,这两天不用来医院上班了。没想到,转眼第二天他们就都死了。要说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嗯,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娟子说。
“这怎么讲?”我问。
“说没有吧,他们自杀前的这些日子,我觉得和平时也没什么不一样。说有吧,我觉得他们平时一贯,就有些特殊。”
我来了精神,说:“特殊在哪里,你给我说说吧。”
“嗯,这也是打金院长来了之后,才开始的。这精神病人吧,我觉得真是不能多处,处得多了,自己也要变疯子。”
“你是说,金院长推行体验式疗法以后,你就觉得那些医生护士变得奇怪了?”
娟子点头:“对的,体验式疗法,是这个叫法。你说正常人去体验一个疯子的想法,那不得把自己也搞得不正常嘛。就这么过了小半年,我发现他们总是集合在一起开会。”
“业务会?”
“我看不像。他们也不特别避着我,有几回我听见几句,像是说梦什么的。”
“什么?”我没听清楚。
娟子有点犹豫,我微微皱了皱眉,老头子眼神很好使,对儿媳说:“说吧,那记者这么跑一次,说险死还生有点重了,那也得算虚惊了一场,总得让人家带点什么回去不是。那么些年过去了,谁还会……”
他这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到了。
娟子听了这话,冲我笑笑,说:“说老实话,当年呀,警察也来问过我们这事情,完了还叮嘱我们把嘴守严实了,别再说出去。您这回去一写稿子……”
“你们放心,我肯定不会对人透露消息的来源。”我保证道。
“行,咱们都是实在人,信你。金院长他们开会的时候,像是在讨论做梦。医院里的病人各种各样,有一些人说着说着就会打人,打别人也打自己,暴躁得很。金院长搞体验式治疗,但也不能让自己挨打是吧,所以他们总找些病情比较轻的人聊天谈心。在这里面,就有好几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