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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满意地起身离开,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又站住,侧头看了看八仙桌下的酒罐,仍觉得不放心。他在门口站了将近半分钟,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等。那个酒罐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酒罐肚大而口细,酒罐的上半身有一层毛糙的釉瓷,这样看去颇有弥勒佛的姿态。
“真的,我当时就感觉一个弥勒佛躺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我。”选婆对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极其认真地说。我从他赌咒发誓的神态中看不出任何说谎的成分。
“我不知道那预示着什么事情。”选婆说。
我从他的话语中能够想象到他站在门口的心情,几分安稳几分未知。安稳的是小白蛇已经收入囊中,未知的是这条小白蛇是不是就这样被收服了,它会不会像个定时炸弹,在最恰当的时候给他一个突然袭击?
那的确是个不吉利的预兆。不过事情没有发生前,谁也不知道这个预兆是不是不吉利,包括我,包括爷爷。
总之,那一刻,选婆揣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像弥勒佛一样的酒罐。
刚出门,瑰道士又来找他了,带着一脸谄笑。他这次没有带着红毛鬼,也许他知道选婆反感他这样做。
“什么事?”选婆被刚才的奇怪感觉弄得心情不好,刚出门又看见一个稻草人一般的道士,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瑰道士尴尬地干咳两声,用纸折的脸笑着对选婆说:“能有什么事情?还是那个夜叉鬼的事情。现在马师傅不来了,只有我们两个好好配合,才能拿下它。所以我又来了。还得麻烦你,这也是对村子……”
选婆大手一挥,皱眉打断他:“我能帮上什么忙?你不是已经控制了红毛鬼吗?你道士不捉鬼,要我帮什么忙?我也不懂道术。”
选婆返身进屋,动手淘米做饭。选婆的娘在头些年去世了,他自己也还没有讨媳妇,过着伶仃的生活,洗衣做饭都靠自己。瑰道士跟着进屋,仍旧一脸不改的谄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选婆扯些鸡毛蒜皮,暂时没有提选婆反感的事情。选婆这才给他笑脸,跟他讲些村里的趣事笑话。有心无心的,选婆也将山爹生前的苦事夹杂其中讲给瑰道士听。瑰道士也听得较认真。
“即使你收走了它,也请你对它格外相待,它生前受够了苦难。其他人都说它傻,干什么想不明白就跟着跳水了,但是我能理解。人活到这份上还有什么意思?你说是不是?”选婆一边往炤里加柴一边说。炤里火烧得旺,热气直往脸上冲,烫得很。瑰道士忙举起手来遮住脸。
“唉,唉。”瑰道士一面挡住脸一面回答。
不消一会儿工夫,饭菜都弄好了。选婆抽出两双筷子拿出两只碗,问道:“来来来,菜不好,饭够,将就一下?”
瑰道士连连推辞。
“客气!”选婆一面往碗里盛饭一面笑道,“你是正式的道士,自己不种田,不像马师傅大多时间还是待在农田里。你是吃万家饭的。来,将就一餐吧。”
将盛上的饭往瑰道士面前一放,选婆自己端着另外一只碗吃了起来,一面往菜碗里夹菜,一副穷吃相。他仍不忘挥挥粘着饭粒的筷子,催促瑰道士道:“吃呀。鬼要捉,饭也要吃呀。”
瑰道士不吃,只用鼻子在饭碗上面嗅了一嗅,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选婆停下筷子,愣了。
54。
选婆嘴巴也停止了嚼动,他仿佛被人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瑰道士,看着瑰道士嗅饭的动作。
瑰道士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选婆的变化,仍闭着眼睛沉浸在虚无缥缈的满足感之中,旁若无人。睁开眼来,瑰道士与选婆大眼瞪小眼,互相都不明白对方是怎么了。
“你,你吃饭啊。这样看我干吗?”瑰道士也愣愣的,不知道选婆怎么突然如此惊讶地看着他。他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以为脸上粘了饭粒。
选婆眨了眨眼睛,看看瑰道士,又看看瑰道士面前的饭。
瑰道士随即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对不起,对不起,刚才的动作吓到你了吧!”他站了起来,要拉住选婆哆嗦的手。选婆慌忙躲开。
“你,你刚才干什么?你,你,你是鬼吗?”选婆缓缓摇动脑袋,呼吸急促地说,“你不是道士,你是鬼!只有鬼才这样吃饭的!”
如果当场的人换作是我,我也会吓呆。我舅舅以前有个不好的习惯,吃饭前喜欢先嗅一嗅。他每不自觉地嗅一次,奶奶就要在他脑瓜上敲一筷子,以示警告。奶奶语气低沉地说,只有死人的灵魂才这样吃饭的,像供给亡人的饭菜,都要倒掉的,吃了会坏肚子。因为亡人不吃饭菜,只用嘴鼻在上面嗅一嗅,吸走饭菜的精气。
还有一个忌讳,就是吃饭前不要把筷子垂直插在饭上,那是等于告诉潜在的亡灵:这个饭是给你们吃的。于是在你看不到的情况下,也许就有亡灵上前吸走了饭的精气。
瑰道士看见选婆的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忙解释道:“你以为我是鬼?对,对,鬼确实是这样吃供品的,可是不只有鬼这样的。”
“不只有鬼这样?哼,反正人不是这样的。你到底是什么?你不是鬼?那你也是跟鬼一个类型的东西。”选婆紧张地质问道,双脚有意识地后退,渐渐远离对面诡异的道士。
“你先别紧张,你静下来,听听我的解释好吗?”瑰道士摆着双手,努力叫选婆安静下来。“如果我是鬼,我怎么可能用法术捉住红毛鬼?你想想,如果我是鬼,我何必捉自己的同类呢?”
“我怎么知道!”选婆大声喝道,脚步仍连连后退,随时准备在恰当的时机夺门而出。
“好,好,你再想想,如果我是鬼,我不早伤害了你?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央求你帮忙?”瑰道士极力解释,可是从选婆并未缓和的表情看来劝解的效果不明显。
“你别靠过来!”惊恐万分的选婆指着瑰道士喊道。
“好,好,我不靠过去了。但请你听我解释,好吗?”瑰道士抱拳向选婆央求道。
“你就站在那里,别靠过来我就听你解释。你再过来一点我就不听你的解释了。”选婆紧张地看着瑰道士的脚步,额头上冒出了汗。他知道,面前这个自称为“贵道士”的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有着极其复杂的背景,也有着很厉害的隐藏的实力。如果他决定要抓住自己,自己无论怎样也逃不了。
“我站住了,我绝对不动脚步,行不?”瑰道士无奈接受选婆的要求,“我真的不是鬼。我没有骗你。请你冷静。”
“好,我现在冷静了。你说你不是鬼,那好,你说,你是什么?”头脑有些发热的选婆做了个深呼吸。
“我真的是道士,我是瑰道士。我……”
选婆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咽了一口口水说:“别说这些没有用的。你说你是贵道士,你怎么解释你刚才的动作?你怎么证明你是道士而不是鬼?”
瑰道士也做了个深呼吸,语气平缓地说:“你以为只有鬼这样吃东西吗?道士也是这样吃东西的。你要知道……”
选婆再一次打断他的话:“道士也这样?我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至少我知道歪道士从来不这样吃饭的。”
“歪道士?”瑰道士没有跟歪道士会过面,不知道选婆提的“歪道士”是指谁。
“难怪我开始叫你吃饭的时候,你老推却的。”选婆说。
瑰道士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请听我好好解释。我不知道你说的歪道士是谁,但是请允许我告诉你,道士确实有这样的。像民间的一些道士,仅仅是用方术捉鬼,但是没有修炼自己的身体。还有一种道士,是从来不捉鬼的,他们只炼丹制药,提升自身的修为。这种道士有一种修炼术,叫辟谷。我刚才的动作就是辟谷。”
“辟谷?”选婆问道。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面前的人。
瑰道士耐心而详细地解释:“辟谷又称断谷、绝谷、休粮、却粒等,特点是以服气代替食五谷。这种修炼方式也是道门长期流传的一种功法,在汉代即有道士修炼这个。这种方法要求道士以无病的状态进入修炼,先稍服缓泻剂,去掉腹中积滞之物,然后减食,渐至绝谷,不知五味,每天仅做三遍静卧服气功,即可不饥不饿。所以我只要嗅一嗅饭香即可,根本用不上吃的。”
“辟谷有什么用?”选婆问。
瑰道士知道,选婆问出这个问题证明他有从不相信转变为相信的趋势了。瑰道士忙趁热打铁道:“人体内有‘三尸’,叫三虫、三彭也可以,指的是嗜吃、嗜味、嗜色,上尸居脑宫,中尸居明堂,下尸居腹胃,都是毒害人体的邪魔。三尸依赖谷物之气而生存,所以只要不食五谷,断了谷气,三尸便亡,人体内的邪魔也就斩灭了,自然可以益寿长生。我不吃饭,正是要杜绝三尸的干扰。”
两人都静止了一会儿,紧张的空气正在慢慢融和。
见选婆不说话,瑰道士补充道:“你知道,夜叉鬼又叫女色鬼,擅长勾引男人的欲望。如果我抑制不了嗜色,就对付不了夜叉鬼。”
55。
“你没有骗我?”选婆多余地问道。如果瑰道士骗了他,此时绝不会承认骗了他;如果瑰道士没有骗他,此时也不会无聊地承认刚才的话是骗他玩。
“我还需要你的帮助来对付夜叉鬼呢,我骗你干吗?”瑰道士边说边走近选婆,选婆没有再提出抗议。
“辟谷真的可以使人益寿长生?”选婆问道。
瑰道士点点头。
“可以延长多少?”选婆对“辟谷”这个新名词很感兴趣,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要看你的功力了,因人而异。”
“那你能延长多少?”选婆看着他纸折一样的脸。
“我跟你讲的18岁儿子20岁爹的故事,你还记得吧?”瑰道士说。
“当然记得。”
“那你说我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你没有想过吗?那可是百多年前的事情啊。”瑰道士故作神秘地笑道。
“你的意思是……”选婆看着面前稻草人一样的道士,惊讶得说不出后半句话来。
瑰道士恢复了先前得意扬扬的姿态:“是的,那时候我就活着。”
这次选婆完全惊呆了,嘴巴微微张开,嚼碎的和没有嚼碎的饭粒都从口里滑落出来,撒在身上的衣服上、脚前的地面上。
这时,突然急匆匆闯进来一个妇女。她手舞足蹈激动不已,却用最克制的嗓子小声喊道:“选婆,道士,出事啦出事啦!”可能是刚才跑得太快,呼吸跟不上来,她停住说话,双手叉腰使劲儿地吸气。她的头顶冒出蒸汽,前额的头发也汗得湿漉漉。
选婆立即从惊讶中摆脱出来,对莽撞进来的妇女说:“三婶,你别着急。出了什么事啦?看你跑得蒸汽机似的。”瑰道士收起刚才的自得,用眼光探询这个头发乌黑浓密、身材略胖的妇女。
他不认识这个“三婶”,但是村里很多人已经认识他了。大家听了瑰道士的讲述后,都害怕夜叉鬼来村里害人。开始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爷爷的身上,希望爷爷像原来一样收服鬼魂,但是听到选婆从画眉村带来的消息后,重新把希望寄托在这个素不相识的道士身上。在大家的茶后饭余,话题自然离不开这个瑰道士了,都在讲瑰道士的奇怪,各自心里也在想这个瑰道士能不能像马师傅收服水鬼一样收服夜叉鬼。但是,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在暗自揣测这个突然出现的瑰道士的来路:他到底是有心要帮助这里的人,还是另有所图。不少人也开始抱怨爷爷了,如果爷爷爽快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