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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再次拜倒,亢声道:“陛下若果真要用臣,则请陛下收回成命,内翰臣不敢辞,参政断不敢受。”
“这是为何?”
“臣资历依然太浅,为内翰为陛下参谋划策,拾遗补缺,则无不可;若为参政,决难服众,反增侥幸之风。”
赵顼沉吟一阵,终于点头道:“既如此,先不拜参政亦可。卿可将变法之主张,条陈以闻。”
“臣当尽心竭力,以报陛下!”
孔历一六二六年,耶历一零七五年,当时是宋朝第六位皇帝赵顼在位的熙宁八年。这一年有两个四月,在第一个四月的月圆之日,当时的白水潭学院山长、《汴京新闻》报社长桑充国与前丞相王安石之次女王昉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这场婚礼的盛况,不亚于公主出降,朝野凡有名望的人物,几乎都亲自出席或者送去了贺礼,其中身份最显赫的人物,便是皇弟昌王赵颢。而引人注目的是,翰林学士石越,并没有出现在当天的婚礼中。这件事情引起了许多人无端的猜测,但是其实背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不久前由邺郡君改封为鲁郡君的石夫人韩梓儿因为在父丧中,只是非常低调的前往祝贺,不免更加引起人们对石越与桑充国关系的猜疑。实际上这一天石越之所以没有出现在婚礼中,是因为皇帝赵顼将他留在宫中讨论国政,直到深夜。
大内所用的蜡烛由河阳县专造,用龙涎香等灌入烛心,本来是同时点燃一百二十枝,赵顼节省宫中开支,减为二十四枝,虽不及平时明亮,恍若白昼,却也幽香袭人,宫殿中华丽的陈设,在烛光闪烁下,璀璨生辉。
但是无论赵顼还是石越,都没有心思去欣赏烛中美景,将近十万字的《变法图强札子》,是作为机密奏折上呈,石越细细解释,赵顼不断的发问,君臣二人在这里讨论构建的,是一个憧憬中的强大国家。为了防止全部变法主张颁布后,过于惊世骇俗,在石越的强烈要求下,这份折子,只有赵顼、石越、韩维三人知道。
“陛下,具体执行之时,遇上什么问题,现在都不可预料。整体的大构架固然不可泄露出去,但是每一个具体的改革要颁行之前,却依然应当按例进行讨论,以集思广益。若是发现有误,亦当不惮于改正。臣非圣人,不能无错。”待全部解释完毕,石越又特意申明道。
韩维满脸兴奋之色,附和道:“臣以为子明所说的是正理。”韩维是石越千挑万选,才选中的结盟对象,王安石依靠韩维才登上相位,而石越则也要依靠韩维,来缓解将来皇帝对于一个臣子过于专权的猜忌。
赵顼此时已经被石越所描述的构想完全说服,他站起身来,英俊的面容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朕决意施行!”
石越与韩维一齐拜倒,朗声道:“陛下圣明!”
“二卿平身。”赵顼又走到案前,再看了《变法图强札子》一眼,说道:“那么第一步便是改官制、兴学校,韩卿,可为朕拟诏。”韩维依然兼着翰林学士。
“是。”韩维一面答应,快步走到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沾墨,写道:“改官制诏……”
石越见他运笔如飞,数百言诏书,不假思索,顷刻可就,不由十分佩服。他接过韩维写好的诏书,朗声念道:“朕嘉成周以事建官,以爵制禄,大小详要,莫不有叙,分职率属,万事条理。监于二代,为备且隆,逮于末流,道与时降……惟是宇文造周,旁资硕辅,准古创制……今将推本制作董正之原……便台省寺监之官,实典职事,领空名者一切罢去……中书门下、学士院可条具闻奏,兹诏示。想宜知悉。”
这诏书之意,乃是声明要向南北朝时宇文氏之周朝学习,改革官制,赵顼亦不觉点头嘉许,道:“明日即以此诏交付中书、学士院。”
韩维又铺开一张纸,提笔写道:“兴学校诏:学校崇则德义着,德义着则风俗醇。故教养人才,为治世之急务。仍诏宰府立法,更制革弊,增建学校,条具闻奏。议可,颁付礼部施行。”
赵顼接过看了,笑道:“只恐中书门下立法,不能尽如人意。”
韩维也笑道:“自古以来,都是乡有乡学、县有县学、州有州学、国有太学。由乡学而县学,由县学而州学,由州学而太学,中书门下立法,臣料其不能出于此,无非是裁定名额费用而已。”
“很难说古制不好。”石越笑道:“但臣主张的兴学校之法,是要结合州县乡学之古制,为陛下建立一个完整的学校教育体系。”
“教育体系?”赵顼揣摩着这个名词,笑道:“卿当为朕言之。”
“臣以为,完整的教育体系,包括普通教育、军事教育、专门教育。所谓普通教育,便是以太学、州学、县学、乡学为核心的学校体系;军事教育,则是以武学为核心的学校体系;专门教育,所谓医、画、农、工,皆在此列。陛下变法图强,不仅仅是要振百年之沉苛,而且应当立千世之基业,故此,臣以为,着眼之处,须当长远……”当下石越以案中玉器陈设为筹,一面说一面摆弄,向赵顼解释他设计的学校教育体系——那是一种以官办为主体,结合私办学校、书院;以自费教育为主体,结合奖学金制度;以高等教育为主,鼓励推行基础教育的教育制度。石越拿起一本书,放在案上,道:“此为蒙学和乡学,国家有主客户一千四百余万,便以两户才有一个男孩需要教育,亦有七百万之巨,因此要使每个人都受到教育,非数百年不能为之;要使每个人都可以受免费的教育,今日之财政,便是倾举国之力,亦有所不能。陛下虽然仁泽天下,但亦只能等行有余力之时,再作此想。故此,臣以为,蒙学与乡学,陛下可责成各县官员,鼓励民间兴办或官民合办,甚至可以列为政绩考核之条件;而民间办蒙学与乡学者,可以赠匾嘉奖,免役抵税——只需学校达到一定之规模,其办学所费之资,皆可从应缴税款中抵去;民间本有向学之风,只要再加鼓励提倡,虽然不可能人人入学,但是亦能有一个良好的基础。至于国家财政,暂时无力及此。”
赵顼与韩维点点头,二人心中自然明白,所谓使人人得免费入学,不过是石越在《三代之治》中的空想,也只有桑充国那样的人物,才会在开封府广泛实践。开封府富甲天下,已是非常困难,想要推行全国,那可真是要难于登天了。
石越又拿起一本书,放在上一本书之上,道:“这是县学。全国有县千二百有余,日后便加裁并,亦不在少数。若用白水潭式学校教育,每县便只设五名学官,亦有六千名,而按例,县学生员,朝廷当供给禀食,以每县三十人计,又是三万人要仰赖国家赋税。因此,若要大兴学校,以往日之方法,则难免使朝廷财政雪上加霜。这些人,待之薄则下有怨言;待之厚则朝廷不足;然育人为治世之急务,朝廷亦不可因噎废食。”
赵顼点头道:“本朝学校之法,一直不能贯彻,其根本原因,便在于此。只是学校例不收费,若加变革,只怕群议汹汹……”
庆历新政提倡大兴学校,结果终于不能彻底贯彻实行,县学以下,时办时废,其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国家财政支持不起这巨大的花费——虽然当时仅中央政府岁入,折缗钱就超过六千万贯,但是支出比之却更多,财政得不到缓解,分出钱来办学校,客观上就不太可能。当时认为官办学校,本为国家培育人材,而且贫家子弟,以上学为最佳之出路,若要收费,则使下层无进身之望,导致社会分裂,因此在当时人看来,绝无收费之理。这一点赵顼与宋朝的有识之士,早已意识到,但他们吝于历史之成规,无法放开手脚去想办法来改变折中。
石越自然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想出这个对策。见赵顼指出问题的症结,便笑道:“陛下毋忧,白水潭学院五年来收费育人,天下早已习惯。各地书院,生员或者出钱米,或者边读边耕作,臣也只见书院如雨后春笋,不见其有衰败之势。可见收费未必不可行。当年孔子收徒,亦不是免费的。若官立县学,其中每年二成考绩优异者,依然由朝廷为其出学费、供食宿;其余八成,则由生员自负学费,朝廷加恩,免其役使。那么计其花费,朝廷所出之钱,甚是有限。而这些生员纵有怨恨,也有限得紧,谁让他成绩不好,学问不佳呢?朝廷毕竟不能养无用之人。”
韩维思忖一下,却笑道:“虽然如此确会少了许多怨言,且亦非不可行。然我以为亦有不妥之处,一则学生得免役,其弊必生,或有寄名者,或有赖着不毕业者;再者便以每县学五名先生而计,有没有这么多先生,也是个问题;且各县情况不一,县小者,生员不足,县大者,先生不足。”
这原是石越所没想到的,他忙点头道:“持国所言甚是。若是寄名,实难防范,只有严申制度,多派官员巡查,若有违犯者,加以重惩,且凡入县学者,必经考试,考试由县令、知县与县学学官会同主持,或者可以防范一二;若是赖着不毕业,则不妨定下规条,最多五年,必须结业。县大县小的问题,或者可以如此,凡万户以上县,方立县学。万户以下县,或者就近在附近大县上学,或者几县合立一县学。”
赵顼也笑道:“朕以为可行。”
石越见皇帝认可,便继续说道:“凡县学所学科目,除五经、论语、算术、射术、博物、物理为必学科目之外,由各学校自定。务必使学生文武双全,不可偏废。”
韩维问道:“射术、博物,或者还可以理解,物理又何必加上,似乎于经国济世无用;而且偏远之郡,闻所未闻,亦无师者可教。”
石越笑道:“所谓君子不器,县学生员,当不求其精,务求其博。先生的问题,并非不能解决,白水潭、嵩阳、应天诸书院,都有物理学之课,何愁无人?”
赵顼知道“物理”本是石学中的重要科目,石越为自己的学术主张张目,改革时夹带点私货,也是人之常情——这事王安石也干过,便只是微微一笑,却不反对。他正要重要此人,于小节处自然不妨纵容。
石越见韩维不再反对,又将一本书放上,道:“县学之上,便是书院、学院。各州皆立学院,除四京之学院外,只许生员在本州学院入学,各军、监,皆不立学院,只命其就近入学。凡各县学毕业生员,可升入学院,亦可由考试进入学院就读。各官立学院,成绩优异者前一百名,且不得超过学院生员总数之二成,由朝廷供给学费,免其食宿;凡学院,皆依白水潭学院之制。礼部可三年一次,裁定各书院等级,赐给院贡生名额,使其优异者,可得直接参加礼部试;此外,凡是书院毕业,便可直接参加各路之取解试;愿为武官者,由兵部试合格,待官制改定后,可授从九品武官。”
赵顼沉吟了一会,问道:“卿可算过,如此国库每岁所费为几何?”
“各学院、县学仅二成生员及学官需国家供给,以八成生员之学费,供其所费,纵有不足,亦属于有限。以全国计,臣以为便有十万之士子需入学院,国家需供给者,最多一万人,各地物价不一,平均每人每岁供给十二贯钱,如此每岁十二万贯足矣。纵有二十万人入县学、州学,朝廷所费,亦不过二十四万贯——十年之内,能有此规模,便是千古未有之盛事。朝廷岂能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