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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旁笑道:“爹爹,白水潭的确是人才济济。诗社好多社友,都说准备去白水潭读书。东京读书人中有句口号,便叫‘不上白水潭,枉做读书人’。”
王雱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弟弟,你怎的也有那些流俗之见,国子监亦不过如此,白水潭又能如何?”
王旁不知王雱心思,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国子监的学生,都是因为父辈在朝中为官,才有资格入读,而白水潭却是有教无类,父亲也常说,贤材多在野,国子监其实反比不上白水潭的。”
王雱还要说话,王安石摆了摆手,说道:“这件事你弟弟说得对。”说罢又继续读下去。忽然,王安石的目光停住了,半晌方皱眉道:“这篇文章怎的和孙觉一个调子?真是食古不化!”
王雱兄弟连忙凑上去看,只见标题赫然是《圣世宜讲求先王之法,不当取疑文虚说以图治》,整篇文章讥刺王莽新政,妄改六经,分明便是借古人讽刺王安石变法。王雱冷笑道:“这个题目,都是孙觉奏章里的原话。管得了国子监,管不了白水潭吗?这些家伙也真是死性不改!”
王旁望了王雱一眼,有点不满的说道:“这是第一期,还在国子监之前,说不上屡教不改吧?”
王雱白了他一眼,斥道:“你知道什么?那说不定是苏嘉受了这篇文章的影响呢。”
王安石瞪了他们兄弟一眼,继续翻阅,见到那些数学物理论文,脸色稍霁。他一向希望多一点“秀才”,少一点书呆子。这些杂学,王安石也是看重的。看完之后,他拿起第二期《学刊》读起来。不料才看得几篇,王安石便忍不住勃然大怒,把书一把摔到地上,拍案高呼:“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王雱捡起地上的《白水潭学刊》,一篇文章的题目跳入眼帘——《免役保甲二法不合经义刍议》,标题用老大的隶书印出,分外刺眼;他一目十行地翻过,后面的一篇竟是《变法为名,聚敛为实——王莽改制与本朝变法之比较》;再翻一篇,却是《王者以民为本——古今变法小议》;再翻下去,《老子,家人之言》,这是讥刺《老子》的,天天人人皆知王安石父子推崇老子……整部《明理卷》,居然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文章在借着历史与经义批评新法与王安石!
……
石越的手一直在发抖,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题目,让他心里似砸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拼命抑制住心中的怒气与怨怪,石越颤声说道:“长卿,把这些文章的作者全都叫来;是谁允许发表的,也给我请过来。”
桑充国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从未见过石越如此神态,连忙吩咐几个学生去叫人,然后把闲杂人等全部请了出去。这才问道:“子明,怎么了?”
石越静静注视桑充国,想要责怪他,又不忍心出口;可是眼见两三年的心血,可能就因为这些文章而毁掉,石越心里竟有一种绞痛。他努力克制住情绪,轻声问道:“这些文章究竟是怎么发出去的?”
桑充国拿起《学刊》看了一眼,微笑道:“有几篇是孙觉和程颐要求发的,按学院的章程,有他们两个同意,按例就可以刊发。本来邵先生和程颢都是反对的,不过他们说的道理我们也无法反驳,我们白水潭学院门口的对联,就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句话也是我们的校训,明理院的精神又是‘文以载道,学以致用’,我见他们说得有理,也没有反对。”
石越想起这个“两人同意即可发表”的规矩是自己亲手定下的,所有校训院训,也是自己亲手所定,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言论自由,终要付出代价!
没多久,孙觉、程颐以及邵雍、程颢还有十余个发表文章的学生便被请来了。石越尽量平静的把国子监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人都是人中之杰,闻弦歌而知雅意,孙觉望了一眼石越手中的《学刊》,笑道:“子明不必担心,我一把老骨头,没什么好怕的,王介甫要清理白水潭,还要顾忌天下的公论和皇上呢。白水潭可是皇上亲笔题写校名的。”皇家的认可,在当时人的心中,始终是一种巨大的荣耀。
邵雍默默想了一会,问道:“子明、长卿,王介甫准备清洗白水潭了吗?”
有几个学生一听这话,立时激动地说道:“他凭什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他敢清洗学院,我们就去登闻鼓院击鼓上书。”
程颐脸色从容,真正的理学家都看重气节名誉,赴死也不过等闲之事,更何况其他。程颢却忍不住担心,他一度曾经是王安石亲近的属下,对王安石的性格颇为了解,所以当时他就非常反对发表这些文章。
石越瞪了这些学生一眼,厉声说道:“你们不知道诋毁朝政是有罪的吗?还在这里胡说八道。”
一个学生冷笑道:“石山长,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心,我们不会连累学院的。”
石越见他如此不识大体,气得真想打他一顿,桑充国连忙喝道:“李治平,你太放肆了!”
石越知道自己这时候一定要冷静,他深深呼吸一下,平稳住心情,方平静的说道:“既然都是白水潭学院的人,就当祸福与共,说不上什么连累不连累。况且因言获罪,也算是一种荣耀。只是我料定王相公必然会看到这些文章——就算他不看,开封府看《白水潭学刊》的人数以千计,自有小人告诉他。”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环视众人一眼,方继续说道:“因此,逃是逃不过的,只有早做打算。我今晚就回去写奏章,向皇上解释这件事情。孙大人和正叔先生,你们名气太大,此时又不是官身,谅王介甫也不能拿你们如何。需要顾虑的是这十来个学生,我们当为国家朝廷保护这些年轻人。”
程颢点头赞许,这中间就有他不少学生,他也断难坐视不管,“子明说得不错,我们这些人没什么好怕的,这些学生却很危险。”
李治平面有愧色,低声说道:“山长,学生惭愧,无地自容。不过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不愿意因此连累师长。”那些学生也一齐哄然称是。
石越摆摆手,“不必多言,逞血气之勇,没什么好处。长卿,你去把这些学生的档案销毁。我估计对这些学生的处分,有功名的会革去功名,不许再参加考试;没有功名的杖刑、甚至于刺配都有可能。以后如果再想挣个前途,可就难了。这里没有外人,我就直说吧,各位可以回家隐姓埋名,等风头过了,或者天下大赦之后,再出来为国效力;如果不愿意回家,我给你们安排地方,总之我不能看着我的学生把前途给毁了。”
桑充国一生未经波浪,听见事情居然如此严重,实在感到不可思议。因说道:“不过是几篇文章而已,至于如此吗?”有宋一代,优容士大夫,平常骂骂宰相,实在不是什么大罪。
程颢苦笑道:“长卿,子明所虑甚是,就照子明的吩咐去做吧。王介甫对国子监的处置,刚才你也听说了,所有老师全部换掉,写文章的苏嘉也被赶出国子监。我们白水潭学院,在地位上是比不上国子监的。”
石越又说道:“不必搞得人心惶惶,大家心里有数,都不要声张。今晚大家都来我家里一趟。”
说完,他便告辞离去,回府和潘照临商议怎么安置这些学生,怎么样写奏章。
……
王雱看着这些文章,冷冷地说道:“这是石越主使的。”
王安石也冷笑道:“若无石越给他们撑腰,他们断没有这个胆子。这个石越,仗着皇上的宠信,就敢这样公开诽议朝政,阻碍新法,此时只怕全开封城的读书人都知道白水潭对新法的诋毁了。”
“依孩儿之计,干脆查封白水潭,凡是写文章的作者,全部交开封府治罪,再将《白水潭学刊》列为禁书,集中销毁。”王雱咬牙道。
“万万不可!爹爹!哥哥!此事万万不可。查封白水潭学院,会导致天下士子群起而攻之的。《白水潭学刊》虽然只出两期,但很多读书人对它评价甚高,如果列为禁书,只怕失去天下士大夫之心呀。”王旁没有他哥哥那种骄傲与不能容人的性格,虽然很崇敬父亲与哥哥,但是经常与读书人交往的他,对白水潭的印象却是很好的。
王安石也知道如果查封白水潭学院,石越肯定会和自己势不两立,以石越在士林的声誉和他在皇帝面前所受的宠信,自己除非一举扳倒石越,否则以后新法的推行,必然会更加困难。因说道:“先不管这些,我要先弹劾石越,雱儿,你去找几个御史,问问他们为什么坐视石越指使白水潭妖言惑众而不管。”
王雱急道:“爹爹,若不同时严惩白水潭那些书呆子,就难以立威信呀,无威信则法令不行,法令不行新法如何能成功?”
王安石听了这话,又迟疑起来,半晌,方说道:“传札子给开封府,把《白水潭学刊》的编者与作者抓起来按律审问,这一期的《白水潭学刊》,禁止坊间发行。”
王雱得意的看了王旁一眼,领命而去。他刚刚走到后院,突然听到有人唤道:“哥哥,且慢行。”他循声望去,只见在假山之畔,站着一人,却是自己最小的妹妹王昉,因笑道:“妹子,有什么事吗?”
“刚才哥哥和爹爹在书房说的话,我恰巧全部听到了。”王昉忧形于色。
“哦?”王雱素知自己这个妹妹颇有政治才华,诸子百家无所不览,连父亲也常常叹惜她是个女儿身,否则可以和自己相提并论,便停下来听她分说。
王昉低头沉吟,似在迟疑,半晌,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哥哥,我觉得如此行事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
“哥哥不怕人家说这是党锢之祸吗?读书人因言获罪,靠抓靠杀是镇压不了的,他们反而会把这当成一种荣誉。哥哥熟读史书,岂不知东汉党锢之祸?”王昉说完之后,脸色紧张得发白。
王雱脸色一变,哼道:“谁敢乱说话!妹子,男人的事情你不懂,不要管了。”
王昉急道:“哥哥,我是担心咱们家因此得罪天下的读书人呀。”
王雱不以为然的笑道:“哪有变法的人不招人厌的,贵在坚持己见罢了。你放心,我们得罪的,不会是天下的读书人,只会是天下的书呆子。”说罢拔腿就走,留下王昉一个人在那里跺脚叹惜。
第二日,王安石便也写了奏章更衣上朝。他怒气冲冲的把奏章交到皇帝手里,赵顼沉着脸看完后递给冯京。冯京接过奏章看完又递给王珪,资政殿内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赵顼阴沉着脸,踱了几步,走到御案边上,亲自拿了几本奏章递给他的宰相们,说道:“这是御史弹劾石越的表章。”又抓起两本杂志扬了扬,道:“这便是《白水潭学刊》——想必几位丞相都看过了。”赵顼冷着脸放下,又拿起一本奏章,道:“这是石越谢罪和自辩的折子。”
王安石吃了一惊,他想不到石越自辩的折子这么快就递到了皇帝手中,看来石越的确不可小视。
冯京不动声色的把这些东西都慢慢看完,心里直呼痛快,脸上却异常严肃,“陛下,从石越自辩的折子来看,这段时间他一直奉圣命主持虞部和三司胄案的事情,这两处事务繁琐,众所周知,对白水潭一时失察,失于管束,也是情有可原。他又说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来,未曾以言罪人,这是千古未有之德政。学生们年轻气盛,年少无知,偶有出格,也是少年人应有的锋芒,学生们绝非恶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