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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音刚落,一个坊门突然大开,两百余身着瘊子甲的兵士从坊中冲了出来,整齐地列成两队。“张弓!”随着一声尖锐的号令,两百张弓整齐地拉开,二百枝羽箭的箭头一齐指向梁乙逋,在冰冷的阳光下,反射着夺人心魄的寒光。
仁多保忠身着铁甲,踩着沉重的步伐,在几个武将的拥簇下,从坊中走了出来。他每走一步,街道便仿佛震动了一下。
梁乙逋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勒马退了半步。
“梁将军来访,末将未能远迎,还望恕罪。”仁多保忠哈哈笑道,仿佛是和梁乙逋叙家常一样,“请将军营中叙话!”仁多保忠一面说着,一面侧身让到一边,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梁乙逋如何肯上这个恶当?一旦进了那营中,岂非送上门去给仁多保忠当人质?
他坐在马上,哈哈一笑,执鞭抱拳,向仁多保忠笑道:“将军不必客气,在下此来,特为公事。”
“噢?”仁多保忠眉毛一挑,“公事?”
梁乙逋干笑着点了点头,脸色转瞬之间,便严肃起来,“奉旨意,着仁多保忠部,即日离京,不得逗留。”
仁多保忠上上下下看了梁乙逋一眼,冷笑道:“梁将军不要讹我,既是奉旨意,末将想看看圣旨何在。”
“这是陛下口谕。”梁乙逋的脸也黑了下来,“仁多保忠,你是要抗旨么?”
“末将不敢抗旨,末将只怕有人假传圣旨!”仁多保忠的脸也沉了下来。
“敢抗旨者,格杀毋论。”梁乙逋咬着牙,几乎一字一字的说道。
“假传圣旨,即是谋逆。”仁多保忠毫不示弱。
整条街道都沉寂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你真想要旨意?”对峙了一阵,梁乙逋似乎是要退缩了,但语气中却带着不易觉察的讥讽之意。
仁多保忠轻蔑地撇了撇嘴,作为回应。虽然梁乙逋的兵力看起来比自己多,但是论打仗,他是不会害怕梁乙逋的。要打就打,大不了杀回静塞军司降宋。这便是仁多保忠此时的想法。
梁乙逋讥讽的笑容从嘴角流出,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绫,在仁多保忠眼前晃了晃。“那便请将军看吧,这是太后懿旨!看你还有何话可说!”说罢,便将黄绫抛向仁多保忠。
仁多保忠却是连手都不伸,任由着黄绫跌落脚边,努努嘴,毫不在意地说道:“末将只奉皇上诏旨。”
梁乙逋望着跌在地上的黄绫,一种受到羞辱的感觉从心底涌了上来,脸色霎时涨成了猪肝色。“仁多保忠,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
“在!”众兵士轰然答应,似潮水一般,涌至梁乙逋身前,前排执刀盾,后排执弓箭,只待梁乙逋一声令下,便要强攻仁多保忠军营。
仁多保忠环视周围,忽视瞥见在左边数百步处,整齐地立着一队骑骆驼的泼喜军,脸色不由微微一变。他知道这队泼喜军是重建的部队,数量并不多,但是自己的部队被封在两道坊墙之内,而梁乙逋又有泼喜军的话,情势对自己就极为不利了。
但事已至此,他仁多保忠也绝不会坐以待毙。
无论如何,要先干掉梁乙逋……仁多保忠在心里暗暗计算着。
国相府。花园。
梁乙埋与明空正对坐在一间小亭内手谈。十几个僮仆、侍女在亭外伺候着,而这些僮仆、侍女之外,遍布花园乃至国相府的,是无处不在的侍卫。
梁乙埋拈着黑子,打入明空的白角之内,笑着问道:“这块角,大师又危险了。”
“未必,未必。”明空微笑着,随手应了一子。梁乙埋的棋艺,较明空而言,其差别简直有若萤火虫要与日月争辉,明空不过是随便出子,哄着这位国相,要和他杀得难解难分。
梁乙埋胸有成竹的又落了一子,一面问道:“可惜法明大师,便这么匆匆远游了。”
明空假意问道:“法明大师留给国相一个锦囊,道是依此而行,可成大事。国相还没看么?”
“早已领教。”梁乙埋故作高深地笑了笑。“法明”留给他的锦囊内,只写了两句话:“步步为营,挟天子以令诸侯”。但这两句话,却是正中梁乙埋之心,梁乙埋自遇袭后,本来对“法明”早已十分相信,此时更是以之为世外高人。连带着对明空,也更加亲近了。
“国相。”一个慕僚匆匆走来,到梁乙埋耳边低声禀道:“讲武学堂事毕。”
“嗯。”梁乙埋微微点头,并没有多搭理,继续拈子思考着,怎么样搜刮明空的白角。幕僚知趣地退了下去。明空早将一切收到眼底,他随手又应了一子,假意笑道:“国相若有事,不如暂时封局,改日再下……”
“欸——”梁乙埋摆了摆手,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继续下棋,继续下棋……”
明空明知梁乙埋是想学谢安,肚子里暗暗好笑,脸上却装出钦慕之态,假意凝神苦思,继续与梁乙埋对弈。又过了约摸两盏茶的功夫,却见梁乙逋一身戎装,气急败坏的闯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梁乙埋虽然外示镇定,但是却已掩不住心中的担忧。
梁乙逋没好气的朝僮仆、侍女们挥挥手,众人慌忙退下。连带着明空也起身告退,这次梁乙埋却没有再挽留。
“莫非有什么变故?”梁乙埋的眉毛锁了起来。
梁乙逋恼怒的朝着亭柱击了一掌,恨声道:“竟没能赶走仁多保忠。”
“嗯?”
“文焕那厮带了五百御围内六班直赶到,传了圣旨,道是要建羽林军,仁多保忠部已编入羽林军,还当场封仁多保忠为羽林军左军统军。”梁乙逋想起此事,心中依然怒气难遏,“小皇帝威信尚在,圣旨颁下,我怕激起兵变,不敢用强。这次让仁多保忠逃过此劫,反而编入什么羽林军,将来必成心腹之患!”
事到临头,梁乙埋反而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梁乙逋沉吟道:“仁多保忠那点兵力,也闹不起来大事。你还是依计划行事,将所有参与改制者,全数监视起来。”
“是。”
“你继续住在军中。我明日再上奏章,请皇帝废除汉制,恢复胡礼。”梁乙埋决心再向皇帝逼一步。
“愚蠢!”西夏王宫内,梁太后将手中的白瓷定窑茶碗重重地放在桌上,大声骂了起来。“愚不可及!”
“太后……皇上毕竟有大义的名分。本朝国法军法素来严苛,一纸诏令颁下,士兵不愿意背负叛逆之名……”说话的,是梁氏党羽,枢铭靳姬遇。
“竖子岂能成大事!”梁太后没有理会靳姬遇的辩解,“箭已上弦,岂容收回?!士兵贪利,只要许以重赏,胁以重刑,谁敢后人?!”
靳姬遇奉命向梁太后禀报事情的进展,不料触到这个霉头,早就战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梁太后怒气更甚,骂道:“回去告诉你们国相,步步为营反成打草惊蛇,让他小心着梁氏一门的脑袋!”
“是……是……”
“给我滚!”梁太后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碗,狠狠地砸向靳姬遇,一面大声喝道:“速召嵬名荣觐见!”
在同一座王宫的另一处。
“陛下!”李清、文焕与仁多保忠、李乾义诸人跪在殿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有犹豫,臣等死不足惜,只恐陛下亦为奸党所害。”
“朕必除此国贼!”秉常从漆金箭筒内抽出一枝箭来,一把折为两段,他此时也知自己再无退路。
李清设计了周详的刺杀梁乙埋的计划,不料却功亏一篑,反而招来梁乙埋的报复,加速其反谋,心中本是十分沮丧。但是夏主与梁乙埋之间的关系也因此而急速破裂,夏主终于坚定铲除梁氏的决心,却也让李清精神一振。
只要夏主坚定了态度,这场政治斗争,胜负就尚未可知。
“臣有一策,请陛下决之。”
“快说。”
“陛下可召嵬名荣诛之,夺其所统之兵,挟持太后,再以太后名义召梁乙埋入见,除梁乙埋不过一力士足矣。如此,国无兵乱而大事可定……”他话未说完,不料秉常听说要先对付嵬名荣与梁太后,便已先露出怯意,李清看在眼里,又厉声道:“万一有变,若形迹未显,陛下可以臣之人头予梁乙埋,召其入宫,梁乙埋必以为陛下怯懦,其心必骄,陛下伏死士于宫中,可以一举成擒。若形迹已露,则陛下可速召御围内六班直之亲信、仁多保忠部及朝中忠臣义士,挟持太后,出巡静塞军司,再明诏罢免梁乙埋,诏令天下共讨之。”李清早已置生死于度外,所献之策,竟是孤注一掷,说得众人耸然动容。但事已至此,也只有孤注一掷,方有反败为胜的希望。
“陛下,臣以为不妥。便是诛李将军,亦难诓来梁乙埋。”仁多保忠当即反对,“请陛下先以计图之,不成则可暂时东狩,召天下义士共讨国贼,梁氏不足平。”对他而言,将夏主带到仁多澣军中,自然是不世之奇功。
“但若国家内战,岂不为石越所乘?”
“若事情果真至那一步,请陛下割河南之地与宋朝,以换取宋朝之支持。石越兵不血刃,而得河南之地,从此陕西无边患,其所立之功,自宋太宗以后为第一人,岂有不允之理?我大夏虽失河南之地,陛下仍可不失王位,总好过终身为梁氏之傀儡。日后励精图治,西击回鹘,南并吐蕃,北拒大辽,东削大宋,中兴未必无望。”李清咬牙说道。
“不错,当年我大夏建国之初,连兴庆府与灵州,都非由我所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好过国祚断在梁氏之手。若石越肯卖给我军械,则梁氏败亡,只在反掌之间。”仁多保忠也鼓动道。
“石越之心,能止于河南之地?”秉常依然有疑虑。
“河西之地,宋朝得之而不能守,于宋朝而言,所得不足以偿其所失。况且石越一向倡言,只需我大夏推行汉制,谨奉臣职,当优容之。宋朝腹心之患,毕竟不是我大夏,而是契丹,若得河南地,西境平,其正可伺机收复幽蓟。”李乾义也认为两害相权取其轻。
四人之中,只有文焕避嫌,不发一辞。
秉常双手紧紧握着半截断箭,将目光移向文焕,注视了他一会,问道:“状元公以为如何?”
“石越之心,实不可测。然臣以为,陛下若不甘心做傀儡,实在别无选择。两害相权,请取其轻。宋朝以诸国宗主自居,亦不致因河西沙漠草原之地,而背信弃义,使天下失望。”文焕低着头,从容说道:“况且……事情未必会至最坏的一步。”
“罢!罢!”秉常将手中断箭重重插入案中,咬牙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便拼上这一把!”
“兀卒万岁!”
“兀卒万岁!”
众人一齐拜倒,低声拜贺。“兀卒”本是夏景宗元昊的自称,其意为“青天子”,此时众人一齐称秉常为兀卒,顿时让这位年轻的君主热血沸腾。
上天似乎有意要给秉常与李清他们一个机会。大安六年正月二十日,正当秉常与李清等人在紧张的谋划着如何诛杀嵬名荣,挟制梁太后,计杀梁乙埋之时,从契丹传来一个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辽主耶律濬假春按钵之名,率军出巡,在路上突然改变路线,誓师亲征杨遵勖。在辽主的大军向大同府进发的同时,辽主向天下散布了讨檄文书,并且向大宋与西夏都分别派遣了使者,向两国通告自己亲征的消息。
不过两个使者的真正使命却是各不相同。去大宋的使者,是为了在道义上占据制高点,使宋朝不敢光明正大的干涉自己征伐叛逆的军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