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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两个使者的真正使命却是各不相同。去大宋的使者,是为了在道义上占据制高点,使宋朝不敢光明正大的干涉自己征伐叛逆的军事行动。而来兴庆府的使者,则是要求西夏履行自己曾经许诺过的东西。
无论秉常有没有履行承诺的意思,这件事本身,无疑却是一个千载万逢的机会。
兴庆府城西三十里,有一座普普通通的村庄。塞北江南,素称富饶,这里的村庄,与陕西的民居,表面上看起来亦没有太大的区别。整个村子内,住着约八十户人家,全是姓史,村庄亦以姓而得名,外人称之为“史家庄”。史家庄祖上本是汉人,但此处沦于膻腥已久,村民久与羌人往来,早已渐渐胡化,除了耕种之外,也照样放牧牛羊,过着亦耕亦牧的生活。而自汉朝甚至战国以来剽悍的民风,在党项人的统治下,更是被发挥得极致。这里的村民,与普通的党项人及各种落蕃人一样,都要负担兵役,随着西夏的军队南征北战,其武勇丝毫不逊于土生土长的蕃人。事实上,一般人也很难分辨出来,他们究竟是汉人还是蕃人。他们与蕃部的区别,无非是他们拥有“史”这个姓氏,以及要承担更沉重的赋税。但即便是他们自己,在大多数时候,也并不在乎自己是哪族哪氏的人民。普通的百姓,真正在意的,只是生存。至于对未来的希望,他们将之寄托于对佛祖的信仰,一个美好的来世……大安六年的正月,智缘就住在史家庄东北角落一座不起眼的民居内。这间许多年不曾修葺的土坯房内,即便是白天也显得十分的阴暗,房中的陈设更是简陋,除了一条简单的板凳与一堆干草外,便一无所有。
但这一天,便是在这座房子内,却几乎聚集了大宋西夏方面一半的高级间谍。垂眉坐在唯一的一条板凳上的,是智缘大师。他在职方馆的地位超然,拥有仅次于司马梦求的权力;身着黑衣,背着双手站在西北角的粗壮汉子,是西夏赫赫有名的马贼史十三;而站在他身边,柔媚中透着几分豪迈之气的女子,是大宋栎阳县君;除此之外,还有一位身着西夏武官服饰的青年男子,手按佩刀,斜靠在门边。
智缘从低垂的眼帘下,打量着屋内的几个人。
屋中四个人,代表的其实便是宋朝在陕西谍报系统的四股势力。智缘本人,代表的是职方馆高层;史十三,代表的是职方馆陕西房;栎阳县君,名义上直属于职方馆,但实际上代表的则是陕西路安抚使石越;那个青年武官,代表的则是某一位身份特殊的神秘细作——智缘心中泛起一丝不快,因为这位细作是如此重要,甚至连智缘都不能知道他的身份。不过智缘很快地将这种不快抛之脑后。这四方势力,并非是绝对的,亦非对立的;各方既有相对的独立性,但又紧密联系,难以截然区分。职方馆高层也罢,陕西房也罢,神秘细作也罢,都隶属于职方馆,基本利益是一致的。而职方馆与石越之间,同样有许多牵扯不清的联系,别说石越现在是陕西路安抚使,单单是职方馆创始人、现任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的出身,便注定了石越对职方馆的影响无处不在。
“大师。”栎阳县君朝智缘敛衽一礼,首先开口打破长久的沉默,“按职方馆的条例,若非事情紧急,我们四个人,是不当贸然聚集的。”众人微微颔首,便听栎阳县君继续说道:“既是我们四人会了面,便是想定下一个章程——若再这么着政出多门,对国事有害无益。奴家素仰大师之贤名,一向敬佩大师是方外的豪杰,佛门的英雄,不论是皇上还是文相公、石帅、司马大人,也都是对大师敬重有加。奴家一介女子,断断不敢冒犯大师,然则……大师请看……”栎阳县君将一张纸条递到智缘手中。
智缘接过来,便看到纸条之下,钤着醒目的两枚红印——分别是司马梦求的私印与职方馆知事的公印,他再看纸上的内容,果然是熟悉的司马梦求亲笔手书的漂亮小楷:“所报之事悉知。至询西事方略,此间并无更易,诸君何疑?但当精诚为国,功成不远。云云。求字。”
“县君是有见疑之意么?”智缘看罢,将纸条还给栎阳县君,笑着问道。
“岂敢。”栎阳县君的声音温柔,但是却绵里藏针,“奴家断不敢怀疑大师。只是两月前刺杀梁氏之事,因大师之令,而使梁乙埋逃过此劫。其后梁氏报复,致使陕西房损失惨重。当日刺客中,有两人隶属陕西房,结果当场殉国。其后受株连而无辜死难之同僚,计有一十三名。陕西房数年苦心经营,旦夕之间,在兴庆府之力量竟损失三分之一强。大丈夫忠君王、死国事,魂归忠烈祠,本是死得其所。然职方馆在西夏之方略,数年以来,一直是扶植反对梁乙埋之势力,收买、策反对梁乙埋不满之文武官员。职方馆未有明令,而大师忽行改易,恪于国法军法,我等自当凛遵,但依程序,亦有责任上报汴京,请示上官明令……”
智缘一面听着,一面将目光移向史十三,见他目光中颇有恼怒之意;他又将目光转向那个西夏武官,这个男子却是无可无不可的神态。栎阳县君默默地望了智缘一会,又继续说道:“奴家以为,既然司马大人明示西夏方略并无更易,大师理应给我们一个解释。为何要突然改弦,帮助梁乙埋?”
“史大人与这位大人,亦是同样的疑问么?”智缘并没有直接回答栎阳县君,反而转头询问史十三与那位西夏武官。
“大师叫我史十三便可。”史十三瞥了西夏武官一眼,方直视智缘,沉声道:“我只是想知道死去的弟兄是为何而死。”史十三显然还不太适应“大人”这个尊称。熙宁十二年冬季的损失,是陕西房成立以来损失最惨重的一次,除了刺客中的两名成员,其余十三名成员,都是莫名其妙被株连处死,西夏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宋朝的细作,却就这么着受了池鱼之殃,实在是非常不值。对于心高气傲的史十三来说,这种失败已难以接受,更何况这些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他生死与共十数年的兄弟。
那个青年武官却只是漠然的说道:“我并无立场,不过旁听与转达而已。”
“阿弥陀佛。”智缘点了点头,“职方馆所订之西夏方略,的确并无变更。”
栎阳县君与史十三迅速地对视一眼,二人默契地交换过眼神,耐心地等着智缘进一步的解释。
“自兴庆府自汴京,有数千里之遥,往返非旬月不至。我等在外,须有权宜决断,若事事须请示朝廷,虽有陈平之智,不能成其事。老衲下令不得诛杀梁乙埋,固然不曾有职方馆之命令,陕西房要替李清诛杀梁乙埋,难道事先便有朝廷之令?”智缘从容说着,显得胸有成竹,“且老衲有文相公亲笔手令……”
“手令我们见过,否则亦不肯听大师之令。”史十三粗声说道,打断了智缘的话,不满之情,溢于言表。显然,智缘这种程度的解释,是无法让他们心服的。职方馆法令森严,下级对直属上级的命令必须毫无保留的执行,否则必受严惩。智缘进入西夏后,便成为西夏境内身份最高的间谍,同时又有枢密使文彦博手令,可以节制职方馆陕西房。但是陕西房在西夏数年的经营,亦不可能白白断送在一个外来的和尚手上,既然司马梦求言明西夏方略并无变动,那么智缘还有没有权力干涉陕西房的运作,便成为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奴家与史兄,是想知道大师为何要改变既定之方略。”栎阳县君见史十三的语气过于生硬,忙婉言解释,但是言语中却并没有打算让智缘含混过关。
智缘又看了三人一眼,史十三与栎阳县君的目光坚定,显然若自己不能解释清楚,此事就不能善罢甘休;那个西夏武官却无可无不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老衲只不过不想重蹈辽国之覆辙而已。”智缘双手合十,低声宣了一声佛号。
“何谓辽国之覆辙?”
“有些事情,县君不知道。这位大人可能也不知道。但是史大人却是一定知道的。”智缘含笑望着史十三。
栎阳县君与西夏武官好奇的目光,都投到了史十三身上。史十三却默然似水,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智缘。
“辽国死了耶律洪基,反而造就了一位百年难遇的英主。”智缘微微叹了口气,“大宋虽利用其内乱之机,略缓边患,从容变革旧制,对契丹占得上风,但契丹有此英主,终久必为大宋之患。而今西夏虽无英主,但是梁乙埋当权,不过豕中枯骨;李清、仁多瀚若得志,谁可料焉?”
栎阳县君与史十三尽皆默然,那个西夏武官却饶有兴趣地听着智缘的解释。
“之前所以要扶植反对梁乙埋之势力,是因其势力于过弱小,所以助此辈者,不过欲使反对梁乙埋者,有足够之能力与梁氏相抗衡,如此才能挑动西夏内乱。否则内乱虽起,梁氏反掌可定,我大宋之利何在?而今梁乙埋势力已然削弱,若再击杀梁乙埋,谁知梁氏一党群龙无首,会不会瓦解于无形?李清一党挟诛杀梁氏之余威,辅佐夏主亲政,是虎归山林,龙入大海,其势不可制。若果真如此,我大宋之利又何在?职方馆辛苦经营,是为了替夏主中兴大夏么?”智缘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这个有时法相庄严有时和蔼可亲的老和尚,此时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慷慨激昂的义士,“职方馆在西夏之作用,是收集情报、策反官员、挑动内乱。为达成此目的,朝廷每岁在陕西房耗费的国帑,已高达二十万至四十万贯,几乎相当于朝廷以往对西夏的岁赐。这笔钱,绝非是用来替夏主铲除权臣的……”
“一个不得人心却掌握兵权的权相,一个没有兵权却占据大义名分四处流亡深受同情的君主,一群被诛除得七零八落的忠臣义士,一个军心民心士心尽皆涣散的国家……”清脆的掌声从门口传来,斜靠在门上的西夏武官用玩世不恭的语气笑着问道:“这便是于大宋最有利之局势,是么?大师。”
“不错。若能如此,王师进入西夏之时,便可事半功倍。”智缘毫不否认自己的意图,“因此陕西房之方略,亦有必要根据形势随时修正。”
“大师的确深谋远虑。”那个西夏武官的语气,说不出来是赞赏还是讥讽。
史十三已然明白了智缘的意图。完全站在宋朝的立场来看,智缘的决策的确是正确的,史十三心里自然非常清楚。但是,果真要达成智缘的目的,却意味着有更多无辜的西夏百姓要枉死在这场即将到来的,由自己推波助澜的西夏内乱中;也意味着更多西夏的忠臣义士,要死在梁乙埋手上——这中间自然也会有大宋职方馆的“功劳”;甚至还意味着,有更多的史十三的朋友、旧部都可能因为他的努力而丧命!
他看不到正义何在。
史十三的确加入了宋朝的职方馆并担任要职,但他却并非是为了所谓的“大宋”而效力的人物,他亦不可能以宋朝的是非为是非。他的确也曾经为了宋朝而算计自己的朋友,但是,史十三始终有自己的道德准则,或者说道德底线。换句话说,这种算计,并非是无限度无原则的……栎阳县君担心地望了史十三一眼,她想起进入西夏之前,石越对她说过的话。
“间谍有许多种,有些间谍为了钱财,有些间谍为了信念。为了钱财者,可以因为钱财而背叛;为了信念者,亦可以因为信念而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