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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强挺直了身子,驱马到了明理院前面,平素熙熙攘攘的明理院,此时竟只是孤零零站了潘照临一个人。“完了!”石越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公子,学生们都聚集在讲演堂……”潘照临轻声说道。
石越霍地睁开眼睛,仿佛一个走到悬崖边上的人,突然看到了无限希望。“还没有完!还没有完!”石越的精神在一瞬间振作起来,朗声说道:“走,我们去看看。”
潘照临见石越处乱不惊,心中亦是一宽,自觉所托得人。他一面向石越说明事情经过,一边陪着他走向讲演堂。
讲演堂本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建筑,二人到时,这里已经聚集了白水潭的全部学生。让石越欣慰的是,在这最艰难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教授都没有离开白水潭,连沈括也闻讯赶来,与程颢、邵雍等人一起,约束着情绪激动的学生。“我不会辜负你们的!这里是承载思想的源头,无论如何,我一定会保护白水潭不受伤害!”石越轻较双唇,暗暗发誓。
这时学生们都已经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一个青衫青年站在讲演台上,挥着拳头高声说道:“诸位,诸位,桑教授何罪?程教授何罪?孙教授何罪?段子介何罪?十三同学何罪?我们不过是探讨经义,讲了一些真话,奸党小人就要从中构陷!这是不是逆行倒施?秦政无道,偶语诗书者弃市;东汉阉乱,太学生议政有罪!古之暴政,竟然复见于今日!党锢之祸,太学生以赴死为荣,皇甫嵩身为将军,以不被祸为耻,上书自请下狱。我辈不可让古人专美于前。假若议政有罪,我张淳愿效古人之风,与诸师长、同窗同罪。哪位愿与我同往,去开封府投案?”
“张淳兄,我当与你同往。”
“张淳,我也与你一起去!”
……
台下呼应者不绝于耳。
又有一个人跳到台上,厉声说道:“张淳之说,虽然重义轻生,但今世不比东汉,皇上圣明,非昏庸之君可比。我袁景文,愿去登闻鼓院击鼓上书,为桑教授击鼓鸣冤!哪位同学愿与我联署同往?”
“袁景文说得有理,我等愿往。”
“不错,我便不信这世界上有人能一手遮天。”
……
还有一些稳重的学生则聚集在一起,商议道:“师有事,弟子服其劳。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现在师长有难,我们应当上书阙下,请把师长的罪过让我们来替代,请皇上成全我们的孝心。这才是正理。至于是非黑白,上有圣明天子,下有石山长,我们不可以贸然行事,陷桑教授诸师长于不忠不义之中。”
“不错,这才是正理。”
“我们一起去起草吧。”
……
也有一少部分人则静悄悄的默不作声,这些人有些生性懦弱,有些则是对沈括、程颢等人十分信赖,只盼着石越回来主持大局……石越与潘照临在一个角落上默默的听着各种议论,见袁景文纠集了一帮人走下台来,准备去登闻鼓院击鼓上书,石越这才现身,向讲演台走去。众人见到石越,立时高声喊道:“石山长回来了,石山长回来了。”沈括和程颢等人见到石越,也是长长吁了口气。
石越默默走到袁景文等人面前,停下脚步,沉声问道:“你们准备去哪里?”
袁景文是格物院的学生,实是石越的信徒,见石越相问,连忙答道:“学生准备去登闻鼓院上书,为桑教授鸣冤。”一面说一面注视石越,眼神中满含期待。
“桑教授不过是被开封府抓去,尚未审判定案,有何冤可诉?”石越冷冷的问道。
这一盆凉水浇下来,袁景文等人顿时讷讷不言。好一会,袁景文才鼓起勇气说道:“邓绾那种小人,定会构谄成罪。我们去登闻鼓院,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清议如何。”
“是清议还是朋党?”石越厉声喝道,“你们还要授人以口实吗?我们白水潭的学生去上书,正好给奸人机会诬陷。”
“石山长,君子无朋,小人才有朋!”有人不服气的顶撞。
石越环视众人,苦笑道:“小人若要构陷你,要的只是一个口实,他管你君子有没有朋?”顿了顿,目光转向张淳,说道:“张淳,你有什么想法?”
张淳上前一步,昂然说道:“回山长,学生想去开封府投案。”
“效法皇甫嵩?”
“正是,学生愿与诸师长、同窗同罪。”
“同罪,诸师长和同学有何罪可言?”
“正因为他们无罪而受罪责,学生才想投案领罪。读者人因为议论时政与经义而得罪权势奸党,乃是最大的荣耀。学生要去宣德门前叩阙,上书朝廷,朝廷若认为我师长同窗无罪,便当释放;若认为他们有罪,那么学生愿意与之同罪。”张淳也是明理院出名的硬骨头,这时说来,更是辞气慷慨。
石越心里虽然十分欣赏张淳的血性,但是站在他的立场,却必须阻拦。他高声问道:“你这是学东汉人之风骨吧?”
“正是。”
“那么东汉党锢之祸,如你这样做之后,被关押的人有没有放出来呢?”石越忽然质问道。
“这……”
“因为党锢之祸,东汉终于元气大伤,终至于亡国。这种逞一时之意气的做法,为什么还要学?你们这样做,只能给小人以借口,在皇上面前构陷我们是朋党,最终损害的,是大宋的元气。”
“……”
“桑教授说过,今天敢踏出白水潭山门一步的学生,以后就永远也不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了。你们若真是桑教授的好学生好弟子,就回去正常上课。这件事情,你们放心,我自然会有应对之策的。”石越又是训斥,又是劝解,努力弹压着白水潭的学生。
开封府。邓绾用尽心机,想要桑充国招出那十三个学生的下落,并且承认那些文章是有意攻击王安石的。他从文章中寻找蛛丝马迹,断章取义,横加指责;但是桑充国和程颐、孙觉的学问辩才,都不在邓绾之下,反倒常常把邓绾驳得哑口无言。韩维与曾布审问时异常消极,对三人礼数周详,还在公堂上给孙觉安排了座位,开封府的大堂竟成了白水潭的辩论堂。邓绾几度想对桑充国用刑,也都被二人拦住,气得邓绾几乎忍不住要发作。
而在公堂之外,则有雪片般的奏章递进了中书、大内。孙觉、程颢的亲友门生,白水潭学生的亲朋好友,保守派诸君子,纷纷上书保奏三人;而新党的官员也不甘示弱,不断上疏要求从严处置。政事堂内,冯京和王安石各执一词,赵顼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干脆将所有关于此事的奏章全部留中不报。
石越在短短三天之内,连续写了十二封奏折从通进银台司递进大内,却没有一点回音。
“桑充国与臣有兄弟之义,今其无罪入狱,臣实惶惧。臣乞陛下念惜君臣之情,释桑充国之狱,臣当奉还所有封赐,从此不敢再言时政,退归田里,老此一生。若必要加罪,白水潭之事,皆由臣起,臣当一身当之,亦与桑充国无干……”石越又读了一遍刚写的奏折,小心封好。一面走出书房,一面招呼道:“侍剑,备马。”
不多时,侍剑牵了马过来,担心的说道:“公子,还是坐车的好,您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不必了。”石越的眼睛里全是血丝,这几天他根本无法入睡,他不曾想邓绾竟然存心要办成大狱,结果将桑充国也牵连入狱。“要是当时自己在场就好了。”石越常常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他本人在场,邓绾断不敢抓桑充国。
骑到马上,石越就想起自己去桑府时的情形。桑夫人当场晕倒,梓儿含着泪水求自己救桑充国……在这个世界,桑家姥姥小小都把自己当成亲人看待,此时却是自己间接害得桑充国入狱。他亲口答应桑俞楚说:“我绝不会让长卿有事的。”但是自己的承诺,究竟能不能兑现呢?石越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每天去桑家面对桑氏夫妇和梓儿那充满期盼的眼神,看到那眼神黯淡下去,他心里就会有一种犯罪的感觉……这两天连皇帝也躲着自己,李向安悄悄传话,说皇帝这几天心神不宁,连王安石都不愿意接见,退了朝就急急忙忙回宫中。石越从这些线索中,揣度着赵顼的心思,心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事情应当还是有可为吧?”
这么一路胡思乱想,到了东华门,石越递了牌子,便走到一棵槐树下等候宣召。过了一会,一个身穿常服的年轻人在门前下了马,径直往宫中走去。石越见此人气度高贵,心中便觉奇怪:大宋的年轻官员中,除了自己和王雱,应当没人可以随便出入禁中,此人身材不似王雱,看他的身份,竟是比自己还要高一些……不过此时,石越却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猜测此人的身份了。
又过了好一会,石越渐渐失望,以为赵顼又不肯见自己,正觉心烦意乱,却见李向安屁颠屁颠跑了过来,笑道:“石大人,皇上召见。”
石越当真是喜出望外,连忙向李向安谢道:“老李,这次多亏你了。”
李向安连连摇手,笑道:“小的可不敢居功。这次却是多亏了昌王千岁。”
“昌王?”石越奇道。他知道昌王赵颢,与赵顼一母所生,平日最爱读书,赵顼只要看到新奇的图书和物品,必定马上告诉赵颢。在诸王之中,最为得宠。但是赵颢从不结交外官,为人谨慎,自己竟然从来没有见过他,他怎么会给自己讲好话呢?
“是啊,就是昌王千岁他老人家。”李向安一边走一边白乎道:“王安国从西京国子监回来,带了几本书献给皇上,皇上便召昌王来看。昌王刚一进门,就对皇上说:‘刚才看到有个佩金鱼袋的年轻人在外面,想是闻名天下的石越,皇兄怎的不见他?’又在皇上面前说了不少好话,皇上这才答应召见。”
石越这才知道刚才进去的就是昌王赵颢,想到二人素不相识,昌王居然帮自己说话,心里颇为感动,一面又向李向安说道:“老李,难为你告诉我这么多。”
李向安笑道:“石大人哪里话,小人也是知道是非好歹的。”
好不容易终于见到赵顼,石越“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他叩了个头,哽咽道:“陛下……”
赵顼见他这样子,心中顿觉几分不忍,亲自把石越扶了起来,笑道:“石卿,先不要说他事,朕给你介绍,这位是御弟昌王,这是王丞相的弟弟王安国,和你一样,是赐进士及第的。”
石越再大的委屈,也只能先忍了,向昌王赵颢和王安国见礼。赵颢笑道:“石九变之名,闻名久矣,大宋青年才俊,唯君而已。”
赵顼笑道:“皇弟有所不知,王丞相之子王雱虽然较石卿尚有不如,但也是难得的才士。”
赵颢笑笑,王雱之名,他自然是知道,但他也不敢争辩,只欠身贺道:“臣弟要恭喜皇兄,这是我大宋之福。”
王安国却正色说道:“陛下,我那个侄儿,较之石大人,只怕不及万一。”众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王安国会帮外人说话,就算自谦,也不至于如此贬低自己的侄子。王安国又说道:“我那个侄子,人虽聪明,但眼高于顶,无容人之量,气度狭小,若是做个谏官御史,或是人尽其才。而石大人胸襟气度,学识才华,有宰相之具。二人不可同日而语。”
赵顼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安国一眼,不置可否,随口换个话题笑道:“王卿此来,路上有何见闻?”
王安国忽然肃容顿首说道:“臣此来,知大宋有亡国之危。”
赵顼正容问道:“卿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