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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灌并没有感觉到,很快,苦河的两岸,不再有呼喊,不再有欢呼,而是变得鸦雀无声。
他只是看到北岸的契丹脸上的惊讶、恐惧,然后看见他们带着不甘,但却畏惧的缓缓后退,直至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这时候,何灌才小心翼翼的,将他的弓箭重新挂好。
他转过身来,船蓬里一个湿漉漉的年青男子正在朝他微笑,眼睛里有无法掩饰的钦佩。他看见他朝自己抱了抱拳,“在下开封田宗铠,敢问将军尊姓大名?”
“田宗铠?”何灌感觉自己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他低头思索了一会,才抬起头来,惊道:“田宗铠!原来足下便是阳信侯的长子!”
唐康直到当天的傍晚才知道田宗铠突围渡河请援,也因此一并知道了何灌单舟却敌的神勇。这日白天,他与李浩去了北沼的一个村庄拜访一位隐士,据说这个隐士不仅是冀州第一名医,能妙手回春,而且还精通六壬之术,是个占卜神算。虽然儒家讲“敬鬼神而远之”,不肯将自己的命运与人世之间交付鬼神之手,但一般的人,对占卜卦相,却仍然是抱着一定的信仰的。而领兵的将领,则更加如此——其时辽军与西夏固然每战必卜,大宋朱仙镇讲武学堂,也有专门的先生教援奇门遁甲、六壬太乙之术,枢密院编修的《武经总要》,也有相当的篇幅,是专讲此类奇术的。不论如何,此类学问当中,至少也的确包括了相当的天文知识与心理暗示,尤其是世间终究是有一些此道高人,不管他们是真的拥有神秘的力量,还是只是操纵心理、观察入微的高手,但这些人的存在,已经足以让一些将领对此深信不疑。
因此,唐康虽然将信将疑,但李浩对此却深信不疑。此时二人徘徊于苦河之南,犹疑难决之时,找个世外高人来占卜决疑,便理所当然的成为一种选择。
但不幸的是,唐康与李浩到那个隐士隐居的村庄之时,才知道原来那位隐士已经去逝半年了。只不过因为他所居的村庄是在北沼偏僻之所,消息流通不畅,因此连衡水县也没有几个人知道。
其实当时的士大夫大抵都会一些占卜之术,《六壬神定经》之类的书籍,唐康自己也读过,只不过他曾经悄悄应用过几次,却是从未准过,因此他也颇有自知之明,从此便绝口不提此事。他平生无论遇到多艰难的事,也极少求神拜佛,此番白跑一趟,更觉自己无缘,沮丧之余,倒也彻底绝了这种念想。
回到衡水后,李浩决定自己去沐浴更衣,亲自占卜。唐康却连茶都没顾得喝上一口,并赶忙请田宗铠来见他。
二人本是素识,唐康尊田烈武以师礼,与田宗铠便是平辈论交,两家往来密切,这时候谈起事情来,倒也方便,既不必拘礼,又无所忌讳。田宗铠便一五一十的向唐康介绍着深州的局势。
自深州再度被围至六月二十五日,已近十日。在这段时间里,深州与拱圣军经历了最严峻的考验。辽军知道深州粮多而城小,利于急攻而不利于久困,因此自再度围城的那日起,对深州采取的,便是持续不间断的猛攻之策。
辽军抓来大量的百姓,在城的东、西、北三面都垒起了土山,制造了大量的云梯,还有几架撞车、抛石机,并且还调来了火炮,所幸的是,不是专门攻城的神威炮,而是普通的仿制克虏炮。在这些攻城器械的帮助下,昼夜不停的攻打着深州。而深州能用来反击的,不过是两架赶造好的抛石机与两架床子弩。幸好再次被围前补充的火药发挥了作用,深州的工匠们,造出了各种各样的简易爆炸火器,用来协助守城。除了霹雳投弹、火药桶外,他们还造了一些的简易炸炮,对于守城十分有用,趁着半夜悄悄出城埋于城外,特别是城门以外的区域,白天当辽军开始攻城之时,便往往会遭受意想不到的打击。但辽军将领也是极厉害的人物,他们很快就想到了应对的方法,残酷而简单,他们在攻城之前开始大量驱使俘虏的百姓走前面,结果反而给守城的宋军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幸好在宋军停止制造使用炸炮,并且用行动证明他们不会因为辽军的残暴而屈服之后,辽军也并没有坚持这种残酷的战法——不管怎么样,契丹人本身仍是一个相对较文明的种族,这一点毋庸置疑。而深州的宋军则又发明了一种可以喷火的火器,这对于抵御云梯攻城,极为有效,甚至远比爆炸性的火器有用……辽军变着法子的攻城,姚兕则随机应变。在守城方面经验丰富的宋军虽然不会输给契丹人,但是双方实力的巨大差距却是无法弥补的。连续的强攻让辽军伤亡惨重,而拱圣军也接近崩溃。如今拱圣军已经伤亡过半,能够勉强作战的士兵不超过四千人,甚至连姚兕也差点动摇——若非两天前发现援军到了衡水县,姚兕几乎就要下令弃城突围。
但他们等了两日,却发觉援军并没有渡河!
因此,姚兕才令田宗铠率十名死士半夜出城,突围请援。
结果,只有他一人活着过了苦河。
田宗铠的介绍,让唐康面红耳赤,既羞且愧。在说到他们等了两日而援军却按兵不动之时,田宗铠的眼睛中,并没有半点责怪埋怨之意,相反,唐康甚至能感觉到他的理解。在这点上,田宗铠继承了他父亲的胸怀与气度,而这却让唐康尤其的无地自容。
他欲待解释两句,但一向能言善辩的他,望着田宗铠的眼睛,竟不知如何措辞。
“唐大哥,方才听何将军说是你亲自领兵前来,实是让我喜出望外。”田宗铠欢快的说道,他是完全的信任唐康,相信他绝对不可能见死不救。
“哦,我还带了一封姚太尉的书信,是给援军的主将的,见到唐大哥,我差点忘记了……”田宗铠不好意思的挠挠头,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来,双手递给唐康。
唐康接过书信,小心的打开火漆,取出信来,跃入眼帘的,是姚兕那刚劲的大字。他低声念着:“……吾之必守深州者,非有奇谋也。吾以为二十年来,两国交通,前古未有,辽之知宋,犹宋之知辽,两强争胜,实无奇谋可用,惟勇者可胜!深州者,河北之中,其势不可让也。北朝谓己强,大宋又岂得甘为弱……”
“两强争胜,惟勇者可胜!北朝谓己强,大宋又岂得甘为弱?”唐康喃喃重复着姚兕信中的话语,心中大受触动,“我率军万余虎罴而来,岂能临战而惧,坐壁上观?!”
正想着,却见李浩兴冲冲的闯进帐中,高声笑道:“康时,好卦,好卦!”
“唔?是何卦象?”
“是第十八卦,蛊卦!元亨,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李浩高兴的说道:“我查过历书,七月三日是甲申日,先甲三日,六月月小,咱们二十九日渡河!”(按:此处是李浩机械的解释卦辞,实则“甲”不必理解为“甲日”,亦有数之首,事之始之意;大川亦不必理解成河流。后文唐康不过顺水推舟,读者不必以为唐康时连孔颖达的注疏亦未读过。便是李浩,亦非读书不至,不过专事附会而已。)“不必!”唐康望着李浩,“咱们今晚便渡河!”
“什么?!”
“后甲三日,二十二日是甲戌日,今日正是良辰!”
“这……来得及么?”
“万事俱备,来得及!”唐康望望李浩,又望望田宗铠,“咱们连夜渡河,正是出奇不意,打辽人一个措手不及!”
第一百二十五节
由袁谭渡至深州城南门这四五十里的地区内,主要是以河流稻田为主,尤其是靠近深州南门的一二十里内,地形极不利于骑兵展开,但是在袁谭渡苦河的北岸,却有南北约三十里,东西约四五十里的地区,是一片较为平坦的碛地。苦河之水不能饮用,亦不能用于耕地灌溉,因此沿河的许多地区,要么是寸草不生的沙碛地,要么是杂草丛生中点缀着稀疏几棵树木。
这样的地形,对于唐康来说,既可以说有利,也可以说不利。这是一片天然的战场,他的骁胜军与环州义勇全是骑兵,渡河之后,这样的地形便于他们布阵展开,但同样的,这样的地形,也便于契丹骑兵活动。
因此,唐康与李浩一早就预料到,渡河之后,必然将有一场恶战。
不过至少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辽军并没能阻止他们渡河,或者趁他们立足未稳发动猛攻,甚至半渡而击之。
宋军早已做好了渡河作战的各种准备,在下定决心之后,虽然有些突然,但是在衡水的巡检与百姓帮助下,宋军利用早已准备好的渡船、铁链、木板,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就迅速地在并不算太宽阔的苦河上,搭起了十来座浮桥。
从亥时开始,宋军点燃火矩,开始有条不紊的渡河。除了辎重部队继续留在衡水外,所有的作战部队,在子时之前,全部渡过了苦河。唐康和李浩并没有刻意掩饰他们的行动,事实上这也不可能做到,既然契丹人反正会察觉,那么尽快的渡河布阵,便成为比掩藏行踪更重要的事。
渡河之后,除了何灌率领环州义勇负责警戒以外,骁胜军开始迅速的背水列阵。这自然是些冒险,对于骑兵来说尤其如此,在使用骑兵上,宋军与辽军的理念几乎是完全相同——他们永远都需要足够的回旋空间。坚若磐石一样的阵形,是步军的任务。但是此时受限地形,他们不得不犯一点兵家忌讳。
因为骁胜军是宋朝的教导军,这带来的问题是,他们实际上是由各种各样的骑兵兵种构成。这包括大约有两个指挥约六百六十骑的重骑兵,八个指挥约二千八百骑的轻骑兵,同时也是枪骑兵,还有十个指挥约三千四百骑的弓骑兵,以及五个指挥约一千七百骑的突骑兵——这是一个特别的兵种,它早已有之,但仍属于枢密院的一个尝试,他们希望在每支禁军中,都有这样一只部队:他们全部骑着最快的战马,装备最轻的铠甲,由最优秀的士兵组成,根据战场的需要,精于突袭、诈败、侦察、诱敌、包抄……然而不幸的是,这种骑兵,也就是刘仲武的第二营,目前还从未被应用于实战,而也许他们第一次上战场,就将面临一个极不利于他们的环境——预定的战场上可能没有空间可供他们施展。
唐康很明智的暂时将骁胜军的指挥权交给了李浩。
而对自己的军队十分了解的李浩并没有选择传统的阵形。
他将重骑兵以什为单位,列成五排,布成六十个锥尖向外的锥形小阵——另有六十骑是这两个指挥的军官与军法官,他们也一起布阵,但分散在各自的位置上——然后,所有的这些重骑兵稀疏的分布在前阵的最前列。
在这些重骑兵的后面,紧跟着队形较为密集的轻骑兵,他们全部以二十五列四排为一小阵——实际人数是则一百零五人,包括各都的五名武官与军法官——这样的小阵一共是二十四个,每十个锥形重骑兵阵后面,跟着四个轻骑兵阵。
这构成了他的前阵。
然后,他以弓骑兵分居两翼,以突骑兵为中军,而环州义勇在阵中实际担当“无地分马”(注:参见《新宋·权柄》第四册附录,指轻锐机动部队。)之任。
这是一个明显的攻击阵形。这样的阵形,让所有的宋军将领都有些兴奋与紧张:在步军阵法与马步阵法上,宋军都有丰富的经验,但在骑兵阵法上,宋军的经验其实并不多。如李浩所列的这种阵法,便从未经实战检验是否可行。
万余人马喧闹了小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