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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时之间却没注意到,自主帅口中说出“全军覆没”这样的字眼来,在这种情况下,却更加让人感觉到不吉利。
在清晨的会议上,姚兕又重新安排了各城的防务。刘延庆的第一营因为先日经过激战,被调到了南城,权当休整。他此时心情复杂,一时忧心忡忡,又无计可施;一时又顾念自己的锦绣前程、身份地位,生怕露出半点怯意来,落人话柄……在患得患失之中,他心不在焉的交接了南城的防务,然后站在城头,远眺南方。
一大早起来,发现骁胜军已经退回苦河南岸的辽军,此时正收拾了营寨,骑着战马,拉着马车,返回深州。看着一队队的契丹骑兵,口含树叶,吹着小曲,从深州的南面招摇而过,刘延庆这时才无比真实的感觉到他们正身处一座孤城之中。援军已被击退,而突围也不可能——他又看到数以千计的宋朝百姓、辽军家丁,正在千余骑辽军的监视下,在城外挖掘濠沟。
这显然是防止宋军里应外合,或者半夜突围的策略。
“开饭喽!开饭喽!”几声呦喝将刘延庆从神游中拉了回来,他回过头去,看见李浑领着几十名深州兵,挑着饭菜,正从上城的阶梯处冒出个头来,他的部下发出一声欢呼,丢掉手中的兵器,小跑着围了上去。
李浑笑容满面的让人分发着饭菜,一面高声喊道:“大伙慢着点,太尉有令:援军不日大集,将辽狗赶回老家指日可待。这回是石相公亲自领兵,昨日来的,便是石相公的先锋……故此这深州的存粮,咱们也不必精打细算啦,大饼管饱,有肉有菜,还有好酒!”
他这个“酒”字一出口,城墙上立时欢声雷动,连刘延庆也忍不住凑上前去,骂了一句粗话,“娘的,多少年没闻过酒味了!”
李浑见他过来,忙亲自递了一大碗酒递过来,笑道:“刘将军,这是城内富户李三眼家酿的酒露,听说李家好大家业,都道河朔衣被天下,李家的绫绢,本州人都道,也就比相州、定州的那几家大户差点了。(注:其时河北产业,虽铁、铅、锡、银等矿产,主要分布于大名府防线一带及以南地区,但纺织业则是遍布整个河北路,素以精美着称,而其中犹以定州刻丝、相州染色工艺最为着名。按,历史上河北精绢产量之大,即令人咋舌,据学者推算,仅每年为内库收藏之河北精绢,即不下一百万匹。而以工艺精美来说,南方如两浙之纺织业,此时尚不能与河北路相提并论。)连这酒露制法也是从东京巴巴学回来的,李三眼和我夸口,说他家的酒,和烈武王府是一个味道,刘将军给他尝尝!”
刘延庆端过酒来,一口饮尽,咂舌赞道:“好烈酒!好烈酒!”一时心中的乌云,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李浑见他喜欢,笑着叫人捧了一小坛酒过来,送给刘延庆,一面轻轻踢开一个又来讨酒的节级,高声道:“太尉有令,这酒便是给大伙解解馋,待到打败辽狗之后,再与大伙痛饮,不醉不休。今天每人限量一碗,以免误事。要是有人喝了酒,待会辽狗攻城,直娘贼的连弓都张不开,那以后可没命喝酒了。”
“没事,俺量大!”那节级早和李浑相处惯了,也不太惧他,臊着脸,又凑上前来。
“量大也不成,太尉的将令,谁敢犯?”李浑笑着啐了他一口,“你要是今日喝了酒,还能射杀几个辽狗,明日我再给你两碗。”
“李将军,这可是你说的!”
“谁还赖你。”李浑笑着拍了下那节级的头盔,眼见着各人酒菜都分发毕了,便过来与刘延庆告了罪,下城而去。
这一日的南城,经过李浑来这么一趟,众人的士气又高涨起来。刘延庆虽然明知道援军无望,但是也不那心事重重。
然而,让人奇怪的是,原本预计之中的猛烈攻城,在这一天,竟然也没有发生。辽军突然停止了连日持续不断的攻城,他们仅有的动作,只是在南城外挖挖濠沟。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仅让刘延庆意外,连姚兕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不仅二十七日是辽军停止攻城,二十八日,辽军也没有攻城。只是零星的,辽军会朝城里打几炮。此时深州城被辽军围得铁桶一般,特别是辽军开始在南城挖壕沟以后,深州与外界便完全断了联系。拱圣军诸将全然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对于辽军的突然变化,他们也只能带着种种猜测,静观其变。对于拱圣军有利的是,深州城内粮草充足,不惧辽人久困;但不利的是,这种优势并非拱圣军独有,深州下辖五县,个个都是人口众多、富有丰饶的望县,除了深州州治所在的静安县,辽军很早就攻克了武强县,在这次围城之时,又抽出兵力,先后攻取了束鹿、饶阳二县,尤其是束鹿县的常平仓,积蓄了三万余石粮食,因当地官民心存侥幸,抗令不遵,舍不得焚毁,结果全部落入辽军之手,大大缓解了深州辽军的补给压力。
因此,刘延庆又生出一丝侥幸来:或许辽人准备改变策略,想要长期围困深州。
只要辽军不再攻城,这样的局面,刘延庆是乐于接受的。
但他的幻想仅仅维持了一个晚上,六月二十九日的清晨,便在刘延庆把守的南城之外,他看见一个辽人身着白衫,身上没带任何兵器,单骑驰至城下,朝着城头喊话,要求进城面见姚兕!
刘延庆一面止住打算往城下射箭的部下,一面连忙着人向姚兕请示,得到允许之后,才放下一只吊篮,将这个辽人吊进城中。
“我是为两朝百姓而来!”这个使者一上城头,便用一口流利的汴京官话,如此宣称。
不消说,这是个刘延庆心里非常赞赏的使命。
虽然他还是戴上了一张面具,旁人绝难从他冷冰冰却又不失礼貌的脸上看出他对于这个使者的态度。按着姚兕的命令,他亲自护送着这个契丹使者,前往静安县衙。
他知道姚兕的行辕本不在静安县衙,此时只不是为了要接见辽使,不得不选一处较气派的地方,一时之间,人马调动难免需要时间,因此他故意不紧不慢的走着,为怕被辽使觑出城中虚实,又宁可多绕道路,也要挑着破坏不大的街道行走。
这么着花了好一阵功夫,他才终于将辽使送至静安县衙,他到达之时,远远便望见县衙内外,一队队虎背熊腰的将士,挎剑持戈,盛陈兵甲,一片肃杀之气,心知姚兕必已准备妥当,这才放下心来,伸手请辽使下了马,步行进县衙。
走进县衙之内,肃杀之气更重,衙内兵士,皆是凶神恶煞一般,仿佛立时便要将辽使生剥活吞了。他悄悄斜眼打量辽使,见他表面上虽做出不以为意的样子,眼神却已有几分慌乱,不由暗暗好笑。此时田宗铠早已披甲持剑,站在公厅门口,进着刘延庆与辽使过来,亦不降阶,只是微微躬身,道:“使者请——我家太尉,恭候多时了。”
那辽使脸色更不好看,在公厅前顿了顿,挥了挥袖子,大步跨进厅中。
刘延庆不动声色的跟在他身后,进了厅中,便见深州知州、通判、姚兕各据一座,皆是冷冷的望着辽使,并无人起身相迎。
那辽使见着这般情形,顿时怒形于色,亦不行礼,只是倨傲的虚抬了抬手,高声道:“学生范阳萧与义,奉大辽萧签书、韩晋公之令,求见大宋姚太尉……”
他话未说完,已听身后田宗铠一声断喝:“尔敢对太尉无礼?!”
那萧与义几乎被田宗铠唬得一抖,但言语上,却并不稍让,哼了一声,讥道:“我大辽之礼仪,素只对知礼之人而行。”
田宗铠大怒,猛地上前一步,拔剑出鞘,却被姚兕挥手阻止,姚兕望了萧与义一眼,冷冰冰的说道:“尔等无信无义之辈,亦敢奢谈礼仪?!说吧,萧岚、韩宝令你来,所为何事?”
“学生乃是为这深州一城百姓之性命,太尉一世之英名,两朝百年之交好而来!”
“这倒是天下奇事。”姚兕讥道。
“两日之前,南朝骁胜军已败于苦河之北,如今深州已是一座孤城,太尉乃南朝名将,其中利害,似不必学生多言。我大辽素重英雄,若非萧签书、韩晋公感念太尉乃是当世英豪,学生亦不必来此。”
“如此说来,你是来劝降的?”姚兕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非也。太尉岂是投降将军?!此下智所不为也。学生此来,是来表达诚意,为恢复两朝交好之谊……”
“那你是来求和的?”姚兕的讥讽中,带着一丝意外。
“太尉此言差矣。我大辽自南狩以来,所向克捷,未逢败绩,用‘求和’二字,岂不滑稽?此番南下,不过为南朝朝廷中有奸小之辈,对大辽常怀非份之望,挑拨两朝关系,致使令主不顾两朝百年兄弟之谊,背信弃义,巧言毁约,故不得不略施薄惩。若论两朝渊源,本是恩多怨少,但凡兴事,皆为南朝有竖儒抱残守缺,念念不忘觊觎本朝山前山后诸州而来。若是南朝君主经此一事,果能以两朝交谊为重,以天下苍生之重,我大辽又岂愿多兴兵戈,而使生灵涂炭?!”
“签书、晋公知太尉乃是明理通达之人,故遣学生前来,望太尉能将此情,上禀南朝太皇太后、皇帝陛下。若是南朝仍顾念两朝兄弟之谊,我大辽亦不愿多事杀伤,深州之地,两军亦可相安无事,以待重订盟约……”
刘延庆在旁边听着萧与义开口所提的条件,一时惊讶得张大嘴合不拢来。
这岂非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纵然不愿议和,但也不妨答应下来,为缓兵之计也不错。他简直怀疑萧岚、韩宝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他完全想不到姚兕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下来。
他不由将目光转向姚兕,却见姚兕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刘延庆心中一惊,便听姚兕语带讥讽地笑道:“这可要多谢萧签书、韩晋公的美意了!不过……”他的脸色突然一变,厉声道:“想来萧、韩二公,尚不知道我大宋太皇太后、皇上早有圣谕?!尔等尚以为大宋国土,是尔辈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么?!”
“议和也罢,重订盟约也罢,待我大宋将士到了幽州城下再说不迟!”他俯着身子,居高临下的望着萧与义,恶狠狠地说道:“原本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过,看来要让萧、韩二公明白本朝的心意,着实不太容易,迫不得已,只好借君头颅一用了!”
姚兕长相本就十分的凶悍,这时恶狠狠的盯着萧与义,将萧与义吓得腿都软了,嘴巴张合,半晌发不出声来。
只听姚兕站起身来,高声喝道:“来人,将这厮剁了,扔下城去!”
“遵令!”田宗铠大声应道,几个亲兵冲进厅中,不由分说,抓住萧与义,便拖了出去,过了好一会,才听到从院中,发出萧与义的尖声惨叫。
刘延庆目瞪口呆的望着姚兕,只听这中间一直不发一言的深州知州朝着姚兕抱了抱拳,问道:“太尉,这……却是为何?如此,必然激怒辽人……”
一旁的深州通判也是一脸惊疑,附和道:“便是虚与委蛇也好,缓兵数日……”
姚兕转过身去,看了二人一眼,苦笑道:“公等有所不知。”
“唔?”
“姚某若是应允了,却不将此事上禀朝廷,那便私与敌国交通,日后只怕连公等亦脱不了干系。”
“那上禀朝廷便是了!”
“嘿嘿……”姚兕干笑了两声,望着二人,半晌,才说道:“咱们真的甘心便这样与辽人议和?!若将此事传至朝中,二公以为朝廷果真能信守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