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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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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太太上城买东西去了。”

“嗳,说去买羊毛衬衫袴去了,没想到天这么冷。——后来找到了,正下雨,先只看见她的背影,打著伞坐在湖边。”

极自然的一个镜头,尤其在中国,五四以来无数风景照片中拍摄过的。蕊秋有点神经质的笑了起来。

“把她一只丝袜勒在颈子上勒死的,”她轻声说,似乎觉得有点秽亵。“赤著脚,两只脚浸在湖里。还不是她跟他亲热,他实在受不了了。嗳呦,没有比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更恶心的了!”她又笑了起来,这次是她特有的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羞笑。

又道:“说她几张存摺他倒已经都提出来了。”

楚娣悻悻然道:“也真莫名其妙,偏拣这么个地方,两个中国人多戳眼。”

“所以我说是一时实在忍不住了,事后当然有点神经错乱。——都说廖仲义漂亮,在学生会很出风头的,又有学位,真是前途无量,多不犯著!”

九莉当时也就知道“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最恶心”是说她父亲。她也有点知道楚娣把那丑小姐自比,尽管羞与为伍。

很久以后她看到一本苏格兰场文斯雷探长回忆录,提起当年带他太太去湖泊区度假,正跟太太说湖上是最理想的谋杀现场。他看见过这一对中国新夫妇,这天下午碰见男的身上挂著照相机,一个人过桥回来,就留了个神。当晚听见说女的还没回来,就拿著个手电筒到桥那边去找。雨夜,发现湖边张著把伞,尸身躺在地下,检验后知道她是从一块大石上滑下来的。是坐在大石上的时候,并坐或是靠近站在她背后的人勒死她的,显然是熟人。她衣服也穿得很整齐,没有被非礼。

文斯雷会同当地的警探去找他的时候,才九点钟,他倒已经睡了。告诉他太太被杀,他立刻说:“有没有捉到杀我太太的强盗?”侦探说:“我并没有说她被抢劫。”

她戴著几只钻戒,旅馆里的人都看见的。湖边尸首上没有首饰。在他行李里搜出她的首饰与存摺,但是没有钻戒。他说:“按照中国的法律她的东西都是我的。”把他的照相机拿去,照片冲洗出来都是风景,末了在一筒软片里找到了那几只钻戒。

回忆录没说死者丑陋,大概为了避免种族观念的嫌疑,而且不是艳尸也杀风景,所以只说是他“见过的最矮小的女太太。”她父亲是广州富商,几十个子女,最信任她,徒十几岁起就交给她管家,出洋後又还在纽约做古玩生意。他追求她的时候,把两百元存入一家银行,又提出一大部份,存入另一家银行,这样开了许多户头,预备女家调查他。

结婚那天,她在日记上写道:“约定一点半做头发。我想念我的丈夫。”

蕊秋似乎猜封了,这是个西方化的精明强干的女人,不像旧式的小姐们好打发。

但是日记上又有离开美国之前医生耠她的噩耗:她不能生育。探长认为她丈夫知道了之後,不孝有三,无後为大,所以杀了她。这是自为了解中国人的心理。

蕊秋回国后游西湖,拍了一张照片,在背面题道:

“回首英伦,黛湖何在?

想湖上玫瑰

依旧娇红似昔,

但毋忘我草

却已忘侬,

惆怅恐重来无日。

支离病骨,

还能几度秋风?

浮生若梦,

无一非空。

即近影楼台

亦转眼成虚境。”

看来简炜也同去湖泊区。

带回来的许多照片里面,九莉看到她父祝寄到国外的一张,照相馆拍的,背面也题了首七绝,她记不全了:

“才听津门□□鸣,

又闭塞上战鼓声。

书生□□□□□,

两字平安报舆卿!”

看得哈哈大笑。

楚娣有一天说某某人做官了,蕊秋失笑道:“现在怎麽还说做官,现在都是公仆了。”九莉听了也差点笑出声来。她已经不相信报纸了。

这时候简炜大概还没结婚。

午饭后她跟上楼去,在浴室门口听蕊秋继续餐桌讲话。磅秤上搁著一双黑鳞纹白蛇皮半高跟扣带鞋,小得像灰姑娘失落的玻璃鞋。蕊秋的鞋都是定做的,脚尖也还是要塞棉花。再热的天,躺在床上都穿丝袜。但是九莉对她的缠足一点也不感到好奇,不像看余妈洗脚的小脚有怪异感。

乃德有人请客,叫条子,遇见在天津认识的一个小老七,是他的下堂妾爱老三的小姐妹。

小老七怀念起爱老三来,叫她的人就叫她转局,坐到乃德背後去,说话方便些。席上也有蕊秋的弟弟云志,当个笑话去告诉蕊秋。已经公认爱老三老,这小老七比她还大几岁,身材瘦小,满面烟容,粉搽得发青灰色,还透出雀斑来,但是乃德似乎很动了感情。

也就是这两天,女佣收拾乃德的队室,在热水汀上发现一只银灰色绸伞,拿去问楚娣蕊秋,不是她们的。蕊秋叫她拿去问乃德,也说不知道哪来的。女佣又拿来交给蕊秋,蕊秋叫她“还搁在二爷房里水汀上。”

过了两天,这把伞不见了。蕊秋楚娣笑了几天。

下午来客,大都是竺家的表大妈带著表哥表姐们,他们都大了,有时候陪著蕊秋楚娣出去茶舞,再不然就在家里开话匣子跳舞。如果是表大嫣妯娌们同来,就打麻将。蕊秋高兴起来会下厨房做藤萝花饼,炸玉兰片,爬丝山药。乃德有时候也进来招呼,踱两个圈子又出去了。

竺家的纯姐姐蕴姐姐二十一二岁,姐妹俩同年,蕴姐姐是姨太太生的。有次晚上两人都穿著苹果绿轻纱夹袍,长不及膝,一个在左下角,一个在襟上各辍一朵洒银粉淡禄大绢花。人都说纯姐姐圆脸,甜,蕴姐姐鹅蛋脸,眼睛太小一点,像古美人。九莉也更崇拜纯姐姐,她开过画展,在字林西报上登过照片,是个名媛。

九莉现在画小人,画中唯一的成人永远像蕊秋。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喜欢纯姐姐遗是蕴姐姐?”楚娣问。

“都喜欢。”

“不能说都喜欢。总有一个更喜欢的。”

“喜欢蕴姐姐。”因为她不及纯姐姐,再说不喜欢她,不好。纯姐姐大概不大在乎。人人都喜欢她。

蕊秋楚娣刚回来的时候,竺大太太也问:

“喜欢二婶还是三姑?”

“都喜欢。”

“都喜欢欢不算。两个里头最喜欢哪个?”

“我去想想。”

“好,你去想吧。”

永远“二婶三姑”一口气说,二位一体。三姑后来有时候说:“从前二婶大肚子怀着你的时候”,即使纯就理智上了解这句话都费力。

“想好了没有?”

“还没有。”

但是她知道她跟二婶有点特殊关係,与三姑比较远些,需要拉拢。二婶要是不大高兴也还不要紧。

“想好了没有?”

“喜欢三姑。”

楚娣脸上没有表情,但是蕊秋显然不高兴的样子。

早几年乃德抱她坐在膝上,从口袋里摸出一隻金镑,一块银洋。“要洋钱还是要金镑?”

老金黄色的小金饼非常可爱,比雪亮的新洋钱更好玩。她知道大小与贵贱没关係,可爱也不能作準。思想像个大石轮一样推不动。苦思了半天说:“要洋钱。”

乃德气得把她从膝盖上推下来,给了她一块钱走了。

表大妈来得最勤。她胖,戴著金丝眼镜,头髮剪得很短。蕊秋给大家取个别号,拣字形与脸型相像的:竺大太太是瓜瓜,竺二太太是豆豆,她自己是青青,楚娣是四四。

“小莉老实,”竺大太太常说。“忠厚。”

“‘忠厚乃无用之别名’,知道不知道?”蕊秋向九莉说。

“她像谁?小林像你。像不像三姑?”竺大太太说。

“可别像了我。”楚娣说。

“她就有一样还好。”蕊秋说。

在小说里,女主角只有一样美点的时候,水远是眼睛。是海样深、变化万端的眼睛救了她。九莉自己知道没有,但是仍旧抱著万一的希望。

“嗯,哪样好?”竺大太太很服从的说。

“你猜。”

竺大太太看了半天。“耳朵好?”

耳朵!谁要耳朵?根本头髮遮著看不见。

“不是。”

她又有了一线希望。

“那就不知道了。你说吧,是什麼?”

“她的头圆。”

不是说“圆颅方趾”吗,她想。还有不圆的?

竺丈太丈摸了摸她的头顶道:“噯,圆。”彷彿也有点失望。

蕊秋难得单独带她上街,这次是约了竺大太太到精美吃点心,先带九莉上公司。照例店伙搬出的东西堆满一柜檯,又从里面搬出两把椅子来。九莉坐久了都快睡著了,那年才九岁。去了几个部门之后出来,站在街边等著过马路。蕊秋正说“跟著我走:要当心,两头都看了没车子——”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彷彿觉得有牵著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了点,九莉没想到她手指这麼瘦,像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在车缝里匆匆穿过南京路,一到人行道上蕊秋立刻放了手。九莉戚到她刚才那一剎那的内心的挣扎,很震动。这是她这次回来唯一的一次形体上的接触。显然她也有点恶心。

九莉讲个故事给纯姐姐听,是她在小说月报上看来的,一个翻译的小说。这年青人隔壁邻居有三姐妹,大姐黑头髮,二姐金黄头髮,三妹纤弱多病,银色头髮。有一天黄昏时候,他在她们花园里遇见一个女孩子,她发疯一样的抱得他死紧,两人躺在地下滚来滚去的疯。那地方恢朗侨忝弥械囊桓觯恢朗悄囊桓觯贾彰豢凇5诙煸俚剿羌胰ィ羯窨此堑纳衿堑目谄不故强床怀隼础5降资浅辆驳拇蠼悖故腔钇萌惹榈亩悖故切叻ǖ娜茫

纯姐姐定睛听著,脸上不带笑容。她对这故事特别有兴趣,因为她自己也是姐妹花。追求她的人追不到,都去追她妹妹。

“后来呢?”

“底下我不记得了。”九莉有点忸怩的说。

纯姐姐急了,撒起娇来,呻吟道:“唔……你再想想。怎麼会不记得?”

九莉想了半天。“是真不记得了。”

要不是她实在小,不会懂,纯姐姐真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说下去,推说忘了。

她十分抱歉,把前两年的小说月报都找了出来,堆在地下两大叠,蹲在地下一本本的翻,还是找不到。纯姐姐急得眼都直了。

多年后她又看到这篇匈牙利短篇小说,奇怪的是仍旧记不清楚下文,只知道是三妹——彷彿叫叶丽娜。是叶丽娜病中他去探病,还是他病了她看护他……?大概不是她告诉他的,不知道怎麼一来透露了出来。他随即因事离开了那城市,此后与她们音讯不通。

会两次忘了结局,似乎是那神秘的憧憬太强有力了,所以看到后来感到失望。其实当然应当是三妹。她怕她自己活不到恋爱结婚的年龄。

来不及告诉纯姐姐了。讲故事那时候不知道纯姐姐也就有病,她死后才听见说是骨癆。病中一直没看见过她,办丧事的时候去磕头,灵堂上很简单的搭著副铺板,从头到脚盖著白布,直垂到地下,头上又在白布上再覆著一小方红布。与纯姐姐毫无关係,除了轻微的恐怖之外,九莉也毫无感觉。

“那样喜欢纯姐姐,一点也不什麼。”她回家后听见蕊秋对楚娣说,显然觉得寒心。

蕊秋逼著乃德进戒烟医院戒掉了吗啡针,方才提出离婚。

“医生说他打的够毒死一匹马。”她说。

乃德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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