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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圣经是伟大的作品,旧约是史诗,新约是传记小说,有些神来之笔如耶穌告诉犹大:“你在鸡鸣前就要有三次不认我。”她在学校里读到这一节,立刻想起她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自从她母亲走后爱老三就搬进来住。爱月楼老三长挑身材,苍白的瓜子脸,梳著横爱丝头,前刘海罩过了眉毛,笑起来眼睛玻У煤芟浮K胁梅炖醋鲆路爬蛞沧鲆惶滓皇揭谎模┣嗨咳抟氯梗罱餍卸贪榔胙豢妫淦胫猓旅嬷羼谐と挂返兀餐彩礁吡煲惨磺迦缢廖尴夤觯鍪羌蚧氖兰湍┪鞣脚啊0先涫凳歉呒妒弊澳L囟纳矶危荻挥忻|骨,衣架子比谁都好。
幽暗的大房间里,西式彫花柚木穿衣镜立在架子上,向前倾斜著。九莉站在镜子前面,她胖,裁缝捏来捏去找不到她的腰。爱老三不耐烦的在旁边揪了一把,道:“喏!高点好了,腰高点有样子。”
裁缝走了,爱老三抱著她坐在膝上,笑道:“你二婶给你做衣裳总是旧的改的,我这是整疋的新料子。你喜欢二婶还是喜欢我?”
“喜欢你。”九莉觉得不这麼说太不礼貌,但是忽然好像头上开了个烟囱,直通上去。隐隐的鸡啼声中,微明的天上有人听见了。
衣服做来了。爱老三晚上独自带九莉出去,坐黄包车。年底风大,车夫把油布篷拉上挡风。
爱老三道:“冷不冷?”用斗篷把她也裹在里面。
在黑暗中,爱老三非常香,非常脆弱。浓香中又夹杂著一丝陈鸦片烟微甜的哈气。
进了一条长巷,下了黄包车,她们站在两扇红油大门前,门灯上有个红色的“王”字。灯光雪亮,西北风呜呜的,吹得地下一尘不染。爱老三撳了铃,扶起斗篷领子,黑丝绒绽出玫瑰紫丝绒里子,一朵花似的托住她小巧的头。她从黑水钻手袋里取出一大捲钞票来点数,有砖头大,只是杂乱无章。
九莉想道:“有强盗来抢了!”不禁毛髮皆竖。回过头去看看,黄包车已经不见了。刚才那车夫脚上穿得十分齐整,直贡呢鞋子,雪白的袜子,是专拉几个熟主顾的,这时候在她看来是救星,家将,但是一方面又有点觉得被他看见了也说不定也会抢。
开了门爱老三还没点完,也许是故意摆阔。进去房子很大,新油漆的,但是并不精緻。穿堂里人来人往,有个楼梯。厅上每张桌子上一盏大灯,桌子上的人脸都照成青白色。爱老三把斗篷一脱,她们这套母女装实在引人注目,一个神秘的少妇牵著个小胖女孩子,打扮得一模一样。她有个小姐妹走上来招呼,用异样的眼光看了九莉一眼,带著嫌恶的神气。
爱老三忙道:“是我们二爷的孩子。”又张罗九莉,笑道:“你就在这儿坐著,啊,别到别处去,不然找不到你。”
两人走开了,不久她那小姐妹送了一把糖菓来,又走了。
九莉远远的看著这些人赌钱,看不出所以然来,也看不见爱老三。盆栽的棕櫚树边,一对男女走过,像影星一样,女人的西式裙子很短,背后飘著三尺白丝围巾,男人头髮亮得像漆皮。听不见他们说话——是当时的默片。坐久了也跟“新房子”一样,一等等几个鐘头,十分厌烦。爱老三来的时候她靠在那里睡著了。
此后没再带她去,总是爱老三与乃德一同出去。
“说输得厉害,”女佣们窃窃私议,都面有惧色。“过了年天天去。……俱乐部没赌得这麼大。……说遇见了郎中。……这回还是在熟人家里。……跟刘四爷闹翻了。……”
早就听见说“过了年请先生”,是一个威胁。过了年果然请了来了。
“板子开张没有?”男女佣连厨子在内,不知道为什麼,都快心的不时询问。
板子搁在书桌上,白铜戒尺旁边,九莉正眼也不看它一眼,表示不屑理会。是当过书僮的邓爷把从前二爷书房里的配备都找了出来。板子的大小式样像个眼镜盒,不过扁些,旧得黑油油的,还有一处破裂过,缺一小块,露出长短不齐的木纤维,虽然已经又磨光了,还是使人担心有刺。
开始讲“纲鑑”。
“‘周召共和’就是像现在韩妈余妈管家。”九莉想。
讲到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上,她看见他们兄弟俩在苍黄的野草里採野菜吃,不吃周朝的粮食,人家山下的人照样过日子。她忽然哭了起来。老师没想到他讲得这麼动人,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但是越哭越伤心,他不免疑心是借此罢课,正了正脸色,不理她,继续讲下去,一面圈点。九林低著头,抿著小薄嘴唇。她知道他在想:“又在卖弄!”师徒二人坐得近了些,被她吵得听不见。她这才渐渐住了声。
乃德这一向闭门课子,抽查了两次,嫌他们背得不熟,叫他们读夜书,晚饭后在餐桌上对坐著,温习白天上的课,背熟了到对过房里背给他听。老师听见了没说什麼,但是显然有点扫了他的面子。
客室餐室对过的两问房,中间的拉门经常开著,两间併成一间,中间一个大穹门,光线又暗,又是蓝色的烟雾迷漫,像个洞窟。乃德与爱老三对躺在烟铺上,只点著茶几上一盏檯灯。
爱老三穿著铁线纱透红里子袄袴,喇叭袴脚,白丝袜脚跟上綉的一行黑蜘蛛爬上纤瘦的脚踝。她现在不理九莉了,九莉见了她也不招呼。乃德本来不要他们叫她什麼。但是当著她背书非常不得劲。
长子坐在小凳上烧烟,穿著件短袖白小褂,阔袖口翘得老高,时而低声微笑著说句话。榻上两人都不作声。
乃德接过书去,坐起身来,穿著汗衫,眼泡微肿,脸上是他那种半醉的气烘烘的神气。九莉站在当地,摇摆著背诵起来,背了一半顿住了。
“拿去再唸去!”
第二次背不出,他把书扔在地下。
越是怕在爱老三面前出丑,越是背不出。第三次他跳起来拉紧她一隻手,把她拖到书房里,拿板子打了十几下手心。她大哭起来。韩妈在穿堂里窥探,见乃德走了方才进来,忙把她拉上楼去。
“吓咦!还要哭。”虎起脸来吆暍,一面替她揉手心。
佣僕厨子不再笑问“板子开了张没有”了。
每天晚上九林坐在她对面惨惨戚戚小声唸书,她怕听那声音,他倒从来没出事。
爱老三有个父亲跟著她,大个子,穿著灰布袍子,一张苍黄的大脸,也许只有五十来岁,鬼影似的在她房里掩出掩进。
“怕二爷。”女佣们轻声说。
“又说不是她老子。”
他总是在楼下穿堂里站在五斗橱前,拿著用过的烟斗挖烟灰吃。
爱老三仍旧照堂子里的规矩,不大跟男人一桌吃饭,总要晚两个鐘头一个人吃,斜签著身子坐著,乏味的拨著碗里的饭,只有几样醃渍滷菜。
刚搬进来吃暖宅酒,兼请她的小姐妹们,所以她们也上桌,与男客并坐。男女主人分别让客进餐室,九莉那时候四岁,躲在拉门边的丝绒门帘里。那一群女客走过,繫著半长不短的三镶阔花边铁灰皱裥裙,浅色短袄,长得都很平常,跟亲戚家的女太太们没什麼分别。进去之后拉门拉上了,只听见她父亲说话的声音,因为忽高怱低,彷彿有点气烘烘的声口。客室裹只剩下两个清倌人,身量还没长足,合坐在一张沙发椅上,都是粉团脸,打扮得一式一样,水钻狗牙齿沿边淡湖色袄袴。她觉得她们非常可爱,渐渐的只把门帘裹在身上,希望她们看见她跟她说话。但是她们就像不看见,只偶然自己两个人轻声说句什麼。
赤凤团花暗粉红地毯上,火炉烧得很旺。隔壁传来轻微的碗筷声笑语声。她只剩一角绒幕搭在身上,还是不看见她。她终於疑心是不理她。
李妈帮著上菜,递给打杂的端进去,低声道:“不知道怎麼,这两个不让她们吃饭,也不让她们走。说是姐妹俩。”因向客室里张了张,一眼看见九莉,不耐烦的“嘖”了一声,皱著眉笑著拉著她便走,送上楼去。
也是李妈轻声告诉韩妈她们:“现在自己会打针了。一个跑,一个追,硬给她打。”尷尬的嗤笑著。
毓恒经常写信到国外去报告,这一封蕊秋留著,回国后夹杂在小照片里,九莉刚巧看见了:“小姐钧鉴:前稟想已入钧览。日前十三爷召职前往,问打针事。职稟云老三现亦打上针,癮甚大。为今之计,莫若釜底抽薪调虎离山,先由十三爷藉故接十六爷前去小住,再行驱逐。十六爷可暂缓去沪,因老三南人,恐跟踪南下,十六爷懦弱,不能驾驭也。昨职潜入十六爷内室,盗得针药一枚,交十三爷送去化验……”
他嚮往“新房子”,也跟著他们称姑爷为十六爷。像蒋干盗书一样,他“卧底”有功,又与一“新房子”十三爷搭上了线,十分兴头,但是并没有就此赏识录用他。蕊秋楚娣回国后他要求“小姐三小姐荐事”,蕊秋告诉他“政府现在搬到南京了,我们现在也不认识人了。”
爱老三到三层楼上去翻箱子,经过九林房门口,九林正病著,她也没问起。
“连头都不回。”李妈说。
余妈不作声。
“噯,也不问一声。”韩妈说。
九莉心里想,问也是假的,她自己没生,所以看不得他是个儿子。不懂她们为什麼这样当桩事。
好久没叫进去背书了。九莉走过他们房门口,近门多了一张单人铜床,临空横拦著。乃德迎门坐在床沿上,头上裹著纱布,看上去非常异样,但是面色也还像听她背书的时候,目光下视,略有点悻倖然,两手撑在床上,短袖汗衫露出的一双胳膊意外的丰满柔软。
“痰盂罐砸的,”女佣们轻声说。“不知道怎麼打起来了。”
乃德被“新房子”派汽车来接去了,她都不知道。下午忽然听见楼下吵闹的声音。
“十三爷来了。”女佣们兴奋的说。
李妈碧桃都到楼梯上去听,韩妈却沉著脸搂著九莉坐著,防她乱跑。只隐隐听见十三爸爸拍桌子骂人,一个女人又哭又嚷,突然冒出来这麼几句,时发时停,江南官话,逼出来的大嗓门,十分难听。这是爱老三?九莉感到震恐。
十三爷坐汽车走了。楼下忙著理行李。男僕都去帮著扛抬。天还没黑,几辆塌车堆得高高的拉出大门,楼上都挤在窗口看。
“这可好了!”碧桃说。余妈在旁边没作声。
还有一辆。还有。
又出来一辆大车。碧桃李妈不禁噗嗤一声笑了。碧桃轻声道:“哪来这些东西?”
都有点恐慌,彷彿脚下的房子给掏空了。
李妈道:“是说是她的东西都给她带去,不许在天津北京掛牌子做生意。”
碧桃道:“说是到通州去,她是通州人。”
“南通州是北通州?”李妈说。
似乎没有人知道。
北洋政府倒了她有没有回来,回来了是否还能掛牌子做生意,是不是太老了,又打上了吗啡?九莉从来没想到这些,但是提起她的时候总护著她:“我倒觉得她好看。”
当时听不懂的也都忘了:在那洞窟似的大房间里追逐著,捉住她打吗啡针,那阴暗的狂欢场面。乃德看不起她,所以特地吩咐韩妈不要孩子们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