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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麼“要选择就是不好”?她听了半天听不懂,觉得不是诡辩,是疯人的逻辑。
次日他带了本左传来跟她一块看,因又笑道:“齐桓公做公子的时候,出了点事逃走,叫他的未婚妻等他二十五年。她说:‘等你二十五年,我也老了奇Qīsuu。сom书,不如就说永远等你吧。’”
他彷彿预期她会说什麼。
她微笑著没作声。等不等不在她。
他说过“四年”,四年过了一半,一定反而渺茫起来了。
在小城里就像住在时鐘里,滴搭声特别响,觉得时间在过去,而不知道是什麼时候。
她临走那天,他没等她说出来,便微笑道:“不要问我了好不好?”
她也就微笑著没再问他。
她竟会不知道他已经答覆了她。直到回去了两三星期后才回过味来。
等有一天他能出头露面了,等他回来三美团圆?
有句英文谚语:“灵魂过了铁”,她这才知道是说什麼。一直因为没嚐过那滋味,甚至於不确定作何解释,也许应当译作“铁进入了灵魂”,是说灵魂坚强起来了。
还有“灵魂的黑夜”,这些套语忽然都震心起来。
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著,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隻手錶,走了一夜。
在马路上偶然听见店家播送的京戏,唱鬚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里汪著眼泪。
在饭桌上她想起之雍寄人篱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圆桌面上。青菜吃到嘴里像湿抹布,脆的东西又像纸,咽不下去。
她梦见站在从前楼梯口的一隻朱漆小橱前——橱面上有一大道裂纹,因为太破旧,没从北边带来——在麵包上抹叶酱,预备带给之雍。(奇*书*网^。^整*理*提*供)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里。
她没当著楚娣哭,但是楚娣当然也知道,这一天见她又忙忙的把一份碗筷收了去,免得看见一碗饭没动,便笑道:“你这样‘食少事繁,吾其不久矣!’”
九莉把碗碟送到厨房里回来,坐了下来笑道:“邵之雍爱上了小康小姐,现在又有了这辛先生,我又从来没问过他要不要用钱。”
为了点钱痛苦得这样?楚娣便道:“还了他好了!”
“二婶就要回来了,我要还二婶的钱。”
“也不一定要现在还二婶。”
九莉不作声。她需要现在就还她。
这话无法出口,像是赌气。但是不说,楚娣一定以为她是要乘著有这笔钱在手里还二婶。她就这样没志气,这钱以后就赚不回来了?但是九莉早年比她三姑困苦,看事不那麼容易。
默然了一会。楚娣轻声笑道:“他也是太滥了。”
楚娣有一次讲起那些“老话”,道:“我们盛家本来是北边乡下穷读书人家,又侉又迂。他们卞家是‘将门’,老爹爹告老回家了,还像带兵一样,天不亮就起来。谁没起来,老爹爹一脚踢开房门,骂著脏话,你外婆那时候做媳妇都是这样。”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又道:“竺家人坏。”
九莉知道她尤其是指大爷与绪哥哥父子俩。也都是她喜欢的人——她帮大爷虽然是为了他儿子,对他本人也有好感。
又有一次她说九莉:“你坏。”
虽然不是“听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也有几分佩服。见九莉这时候痛苦起来,虽然她自己也是过来人,不免失望——到底还是个平凡的女人。
“没有一个男人值得这样。”她只冷冷的轻声说了这麼一声。
九莉曾经向她笑著说:“我不知道怎麼,喜欢起来简直是狂喜,难受起来倒不大觉得,木木的。”楚娣也笑,认为稀罕。
她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强。事实是只有她母亲与之雍给她受过罪。那时候想死给她母亲看:“你这才知道了吧?”对於之雍,自杀的念头也在那里,不过没让它露面,因为自己也知道太笨了。之雍能说服自己相信随便什麼。她死了他自有一番解释,认为“也很好”,就又一团祥和之气起来。
但是她仍旧写长信给他,告诉他她多痛苦。现在轮到他不正视现实了,简直不懂她说些什麼,也不知道是装作不懂,但是也写长信来百般譬解。每一封都是厚厚的一大叠,也不怕邮局疑心了。
她就靠吃美军罐头的大听西柚汁,比橙汁酸淡,不嫌甜腻。两个月吃下来,有一天在街上看见橱窗里一个苍老的瘦女人迎面走来,不认识了,吓了一跳。多年后在报上看见大陆铮竦氖拢九戮V梗灿屑父鲈旅挥小
郁先生来了。
在那小城里有过一番虚惊,他含糊的告诉她——是因为接连收到那些长信?——所以又搬回乡下去了。
谈了一会,他皱眉笑道:“他要把小康接来。这怎麼行?她一口外乡话,在乡下太引人注意了。一定要我去接她来。”
郁先生是真急了。有点负担不起了,当然希望九莉拿出钱来。郁先生发现只有提起小康小姐能刺激她。
她只微笑听著,想道:“接她会去吗?不大能想像。团圆的时候还没到,这是接她去过地下生活。”
九莉怱道:“他对女人不大实际。”她总觉得他如果真跟小康小姐发生了关係,不会把她这样理想化。
郁先生怔了一怔道:“很实际的哦!”
轮到九莉怔了怔。两人都没往下说。
至少临别的时候有过。当然了。按照三美团圆的公式,这是必需的,作为信物,不然再海誓山盟也没用。
她也甚至於都没怪自己怎麼这麼糊涂,会早没想到。唯一的感觉是一条路走到了尽头,件事情结束了。因为现在知道小康小姐会等著他。
并不是她篤信一夫一妻制,只晓得她受不了。她只听信痛苦的语言,她的乡音。
巧玉过境,秀男陪著她来了。也许因为九莉没问她有几天耽搁,显然不预备留她住,秀男只说过一会就来接她。
现在当然知道了巧玉“千里送京娘”路上已经成其好事,但是见了面也都没想起这些,泡了杯茶笑著端了来,便去帮著楚娣做饭。
楚娣轻声道:“要不要添两样菜?”
“算了,不然还当我们过得很好。”
在饭桌上看见巧玉食不下咽的样子,她从心底里厌烦出来。
桌上只有楚娣讲两句普通的会话,九莉偶而搭訕两句。她没问起之雍,也不想知道他们为什麼需要暂时拆档。当然他现在回到郁家了,但是他们也多少是过了明路的了。
饭后秀男就来接了巧玉去了。
楚娣低声笑道:“她倒是跟邵之雍非常配。”
九莉笑道:“噯。”毫不介意。
她早已不写长信了,只隔些时写张机械性的便条。之雍以为她没事了,又来信道:“昨天巧玉睡了午觉之后来看我,脸上有衰老,我更爱她了。有一次夜里同睡,她醒来发现胸前的钮扣都解开了,说:‘能有五年在一起,就死也甘心了。’我的毛病是永远沾沾自喜,有点什麼就要告诉你,但是我觉得她其实也非常好,你也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不过你真要是妒忌起来,我又吃不消了。”
她有情书错投之感,又好气又好笑。
十一
她母亲回来了。
她跟著楚娣到码头上去接船。照例她舅舅家闔家都去了,这次又加上几个女婿,都是姑妈一手介绍的。
自从那次她笔下把卞家形容得不堪,没再见过面。在码头上,他们仍旧亲热的与楚娣招呼,对九莉也照常,不过脸上都流露出一种快心的神气。现在可以告她一状了。当然信上也早已把之雍的事一本拜上。
“那天我在马路上看见你二叔,穿著蓝布大褂。胖了些。”一个表姐微笑著告诉她。
她们现在都是时髦太太,也都有孩子,不过没带来。
在拥挤的船舱里,九莉靠后站著。依旧由她舅舅一家人做隔离器。最后轮到她走上前两步,微笑轻声叫了声二一婶。
蕊秋应了声“唔”,只掸眼看了她一眼,脸色很严厉。
大家挤在狭小的舱房里说笑得很热闹,但是空气中有一种悄然,因为蕊秋老了。
人老了有皱纹没关係,但是如果脸的轮廓消蚀掉一块,改变了眼睛与嘴的部位,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在热带住了几年,晒黑了,当然也更显瘦。
下了船大家一同到卞家去。还是蕊秋从前替他们设计的客室,墙壁粉刷成“豆沙色”,不深不浅的紫褐色,不落套。云志嫌这顏色不起眼,连九莉也觉得环堵萧然,像舞台布景的贫民窟。
他们姐弟素来亲密,云志不禁笑道:“你怎麼变成老太婆了嚜!我看你是这副牙齿装坏了。”
这话只有他能说。室内似乎有一阵轻微的笑声,但是大家脸上至多微笑。
蕊秋没有笑,但是随即很自然的答道:“你没看见人家比来比去,费了多少工夫。他自己说的,这是特别加工的得意之作。”
九莉想道:“她是说这牙医生爱她。”
九莉跟个表姐坐在一张沙发上,那表姐便告诉她:“表弟那次来说想找事,别处替他想办法又不凑巧,未了还是在自己行里。找的这事马马虎虎,不过现在调到杭州去待遇好多了。表弟倒好,也没别的嗜好,就是吃个小馆于……”末句拖得很长,彷彿不决定要不要讲下去。再讲下去,大概就是劝他积两个钱,给他介绍女朋友结婚的话了,似乎不宜与他声名狼藉的姐姐讨论。
当然九莉也听见说她表姐替九林介绍职业,九林自己也提过一声。表姐也是因为表姐夫是蕊秋介绍的,自然应当帮忙。告诉九莉,也是说她没良心,舅舅家不记恨,还提拔她弟弟。一来也更对照她自己做姐姐的凉薄。
那天蕊秋谈到夜深才走,楚娣九莉先回去。十七件行李先送了来了,表姐夫派人押了来。大家都笑怎麼会有这麼多。
九莉心里想,其实上次走的时候路过香港,也有一二十件行李,不过那时候就仿彿是应当的,没有人笑。
楚娣背后又窃笑道:“二婶好像预备回来做老太太了。”
不知道是否说她面色严厉。
又有一次楚娣忍不住轻声向九莉道:“行动锁抽屉,倒像是住到贼窝里来了。”
其实这时候那德国房客早走了,蕊秋住著他从前的房间,有自己的浴室,很清静。
楚娣又道:“你以后少到我房间里来。”
九莉微笑道:“我知道。”
她也怕被蕊秋撞见她们背后议论她,所以不但躲著蕊秋,也避免与楚娣单独在一起,整个她这人似有如无起来。
蕊秋在饭桌上讲些别后的经歷,在印度一度做过尼赫鲁的两个姐妹的社交秘书。“喝!那是架子大得不得了,长公主似的。”
那时候总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注重修饰,总是一件小花布连衫裙,一双长统黑马靴,再不然就是一双白色短袜,配上半高跟鞋,也觉不伦不类。
“为什麼穿短袜子?”楚娣说。
“在马来亚都是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英国人怕生湿气,长统靴是怕蛇咬。
她在普纳一个痲疯病院住了很久,“全印度最卫生的地方。”
九莉后来听见楚娣说她有个恋人是个英国医生,大概这时候就在这痲疯病院任职,在马来亚也许也是跟他在一起。
“英国人在印度是了不起的。”
“现在还是这样?”九莉问,没提印度独立的话。
“就连现在。”
有一次九莉听见她向楚娣发牢骚道:“一个女人年纪大了些,人家对你反正就光是性。”末一个字用英文。
九莉对她这样严阵以待,她便态度和软得多。这天饭后刚巧旁边没人,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