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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则林问:“这个丫头,你叫什么来着?”
“回老爷,我叫彩荷。”
“彩荷……彩荷……”韩则林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咂巴了两个来回,他看着冯氏说:“你叫彩荷给我缝双厚袜子。”
冯氏心里“咯噔”一下,她问:“缝袜子?”
“嗯。”
冯氏说:“这丫头手笨,干点粗活还凑合,针线活她拿不起来。袜子还是我给你缝吧。”
韩则林的脸“哌嗒”放了下来。因为穷,韩则林三十岁上才娶了老婆。冯氏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就怕他,一怕就是几十年。韩则林整天埋头在地里干活,很少跟冯氏说话。只要张嘴,就是金口玉言。去年粮食收下来,韩则林到县里去了两趟,回来曾露出口风说,要纳个小妾回来暖脚。冯氏嫁给他三十年了,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头一回。她的男人是属蚯蚓的,脑袋扎在地里,除了泥土什么都吊不起来他的胃口。老了,老了,怎么突然跑起骚了?冯氏愁得肠子套了结,摸不着头,拽不出尾,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个面目不清的小妾在脑袋里“咣咣”地跺脚,踩得她脑门裂开了一道缝,凉气“嗖嗖”地往外冒。疼痛使她警醒了。纳妾是要花钱的,丈夫抠门,家里的每一文小钱都串在他的肋条骨上。撸一个下来,能疼出来一身汗。几百两银子撸下来,还不要了他的老命?钱是他的命,命和女人谁轻谁重?他比谁都清楚。冯氏把心放回到肚子里,这件事就撂下了,韩则林也没再提起来。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想到今天冷不丁地又杀了出来。时间、地点选择得很到位,口气也是不容商量的。纳彩荷为妾,是一步高棋。既省了钱,又解了馋。不让步,吃亏的是自己。让步,吃亏的还是自己。冯氏的心掉进了五味缸里,酸辣甜咸苦蛰得她浑身哆嗦闹不清楚是冷还是热。韩家的好日子怎么来的?是她跟在丈夫的屁股后面,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这一辈子她什么苦都能吃,就是不能吃亏。城里的女人金贵,娶回来屁股坐在她头顶上不说,还得好胭脂好粉,好茶好饭地伺候着。那她才是甜去苦来,好日子到头了。彩荷是谁?是她手里揉到了功夫的面。抻长了是面条,擀圆了是饼,里面塞上馅,两手再一挤就是饺子。怎么吃,自己说了算。还是顺着老爷的心思,把彩荷给了他吧。省下了银子,还落个人情。
冯氏一肚子恶气,四颗门牙把薄嘴唇拱起来老高,她笑着说:“彩荷从小跟着我,我带了她整整八年。这丫头心眼憨,聪明事一件也做不了。洗洗衣服暖暖脚,这事还能伸得上手。老爷若不嫌弃,从今天开始就让她伺候你吧。给你铺床叠被,做个箕帚之妾。”
冯氏的话准准地按在韩则林的穴位上,他舒服地“哼”了一声,从棺材的角落里掏出来一把蚕豆递给彩荷。韩则林手里的蚕豆连二十颗都不到,但这是韩家人才有资格享受的殊荣啊。
彩荷懵了,看着蚕豆发呆。冯氏提醒她说:“东西金贵,白嘴难吃,记住这是我们韩家给你的恩。”
走顺脚的路突然拐出来一个弯,惯性把彩荷甩了出去,她两眼发花,膝盖发软。她晕头转向给韩则林行了个大礼。双手捧着红火炭一样的蚕豆转过身,她的目光跟冯氏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冯氏的眼睛白眼球多黑眼球少,目光阴冷,让她想起来竖起身子的蛇。凉气顺着脊梁爬上了头顶,彩荷哆嗦了一下,脚脖子软了,差点给冯氏跪下。
冯氏伸手扯住了她,说:“一家人客气啥?”她在彩荷的耳边蛇吐信子一样放出来“咝咝”的声音:“你是我前因前世的祖宗,为这个我得造个佛龛把你好好供起来。”
彩荷头发懵,木头一样竖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她的话,更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韩韬和媳妇垂着眼皮谁也不看她,老爷子的这一招叫他们猝不及防。
韩则林对冯氏说:“跟满生说一声,让他多做一碗长寿面。”
冯氏一愣。
韩则林又接着说:“再给她卧一个鸡蛋。”
冯氏深吸了一口气把冒出来的火顶回到肚子里,她对彩荷说:“你去跟满生说吧。”
听到吃,彩荷的身子热了。这丫头从小贪吃,碰到看不清想不透的事,就狠狠地嚼一顿,逮什么吃什么。“长寿面”这三个字裹满了香浓的汁液,引得彩荷喉咙里差点伸出一只手来。她点了下头紧闭着嘴,唯恐口水像韩老爷子那样流出来。彩荷转身往外走,跟刚进门的邓恩撞了个满怀。
邓恩说:“跑啥?鬼在追你吗?”
冯氏压低了嗓门提醒他:“今天是老爷的寿日,不能鬼呀怪地浑说。”
邓恩说:“阎王爷送帖挑日子吗?挑了他就不叫阎王爷了!”
他冲着棺材里的韩则林大声叫:“等你这碗寿面等得我从黄豆变成豆腐渣了,怎么还不让吃饭?是不是打算饿死我沤粪肥田?”
韩则林气不打一处来,他说:“吃不够填不满,简直是饿死鬼投胎。”
邓恩说:“人活着就为一张嘴,嘴是人一生一世的全部内容。”
看到彩荷手里的蚕豆,他抓过几颗扔进嘴里“嘎巴嘎巴”地嚼起来。
“君子怕小人,活人怕死鬼。小人我就是饿死鬼托生的。”
邓恩是韩则林的远房表哥,年轻的时候是庄稼地里的好把式。韩家的创业史里有他功不可没的一笔。韩则林为了笼络他,曾经许愿,说等置地置够了五百亩的时候,就把河边那块邓恩亲手垫起来的河滩肥田赏给他。现在韩则林有地八百了,许愿的事闭口不再谈。邓恩提起来,韩则林必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邓恩一口气闷在心里,生了一种怪病,他睁开眼睛就饿,吃多少都没够。越吃身子越单薄,走起路来脚打晃,更别说下地干活了。韩则林嫌弃他,碍于别人的眼睛,又不能把他赶出去,只好留在院子里干些杂活。谁料,旧病没好,他又添了新毛病。说着话走着路,他会突然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除了吃,这倭瓜真是百无一用。邓恩骨头软了,脾气倒硬了起来。为了河边那块地,天天围追堵截,就连六十岁大寿都不让韩则林过痛快了。
韩则林沉着脸从棺材里爬出来:“稍瓜打马去了半截,你总是这样蹬着鼻子上脸,我真没法给你脸了!”
邓恩嚼着蚕豆说:“八十岁的婆婆嫁人家,是图生还是图长?嘁!你那张脸还不如鞋底子宽,我要它能种麦还是能插稻?”
“你吃的是我田里的米,穿的是我地里棉花纺的布,喝的是我仓里粮食酿的酒。我给你吃,给你喝,养着你的老,咋就换不出来个良心来呢?”
“夜壶钻个眼,漏尿了不是?韩老大,别一口一个你的,韩家的八百亩田,哪一亩不是我下死力侍弄得沟是沟垄是垄,花是花朵是朵的?为了韩家我熬得灯干油尽,你给我的那点吃喝,抵得了河边我的二十亩肥田吗?你把田还我,我分出去过,省得费口舌。”
韩则林放软了口气说:“你这个人就是杠头。你说你没家没业的,身子骨又差,吃口饭累得满脑袋淌虚汗,分出去你能干什么?扛锄头干活?还是让锄头扛你吧。地你是伺候不了了,总不能让它荒着吧?”
“伺候不了,我租出去。”
“地已经租出去了。”
“那是你租的,你租地给老六的时候没有告诉我,收回来的租子你也没给我。”
“粮食没进仓,还没到收租子的时候,我拿什么给你?”
邓恩说:“韩老大,财有两种取法,有善取有恶取。只有做得妙才是手段。大风里掉了下巴,你嘴赶不上了。这回你就是把天说出一个窟窿来,我也把它当成穿堂而过的屁来听。”
韩则林刚要说话,邓恩拦住他的话头:“别给我说明日,明日复明日,熬到你那个明日,我的骨头都可以拿去敲鼓了……”
话未说完,他的舌头忽然硬了,身子往前一倾,他伸手去抓离得最近的彩荷,彩荷本能地往旁边闪了一下。邓恩一头栽在地上,他牙关紧咬,眼睛翻了上去,样子很吓人。彩荷惶恐地回头看着韩家的人。
冯氏说:“别管他,一会儿他自己就起来了。”
邓恩很快醒了,躺在地上迷茫地看看四周,他认出来彩荷,冲她伸了伸手,彩荷蹲下身把他扶起来。
邓恩埋怨彩荷说:“你这丫头怎么不扶我一把?看看摔得我这个疼。”
彩荷帮他掸身上的浮土。
“刚才我说什么来着?”邓恩问。
彩荷说:“你说地的事。”
邓恩直起腰翻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他跟韩则林说:“对,我是要跟你说河边那块地的事。”
韩则林沉着脸不搭腔,他从寿材里爬出来,一件一件地往下脱寿衣。
邓恩说:“有几个人一大早就在那块地里乱踩,怎么吆喝都不听,那架势比你像主子。”
韩则林听到有人祸害庄稼,急了问:“谁啊?”
邓恩说:“不认识,看样子不是咱县的。”
韩则林穿好平日里的衣服跟韩韬说:“走,到地里去看看。”
贰 赌债
满生不在厨房,看见水缸旁边没有水桶和扁担,彩荷知道他挑水去了,她站在路口等他。满生挑着水走过来,他个子不高,敞着衣襟,裤腿和衣袖都挽着,腿肚子上的腱子肉随着脚步上下跳动着。看见彩荷等他,他赶紧快走了几步。彩荷的脸越来越清晰了,她的表情有些奇怪,眼睛瞪着,鼻孔张得很大,像被追急了的母马。看见满生,彩荷的厚嘴唇张开了又闭上,她心很乱,不知道该怎么说。满生惦记着厨房里的活,担着水急匆匆地在前面走,彩荷一路小跑跟着他。
“满生哥。”她叫了一声。
“啥事?”
一群孩子拿着竹竿木刀拼命追赶着一个跑在前面的孩子,边跑边喊:“尿炕精,尿炕精,娶个媳妇不点灯。”他们从满生的身边冲过去,撞得满生一个趔趄,桶里的水差点洒出来。满生两手抓住水桶的提梁,冲着一个孩子的屁股踹了一脚骂道:“被疯狗咬了?”
男孩子被踢出去老远,他捂着屁股回过头骂满生:“疯狗乱呲牙,小心咬着你老婆,生出一串小疯狗追着你叫爹!”
满生放下水桶抽出扁担去追那个孩子,孩子们麻雀一样“哄”地飞散了。满生涨红着脸走回来,他眉毛拧着嘴角却挂着笑。
满生的父亲是韩则林出了五服的远亲,荒年他带着儿子投奔到这里,因为腌得一手好菜,做了韩家的厨子。彩荷刚卖到韩家的时候,瘦得像只猴子,手和脸上长满了冻疮。满生爹可怜她,只要她来厨房,总要塞一口吃的给她。彩荷喜欢往厨房里跑,传老夫人的话是借口,喜欢吃满生爹腌的菜是真的。满生爹腌的菜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家的感觉。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娘身上就是这个味儿。
满生十六岁的时候爹死了,韩则林让满生接管了厨房的活。彩荷还像以前一样喜欢往厨房跑,叽叽喳喳什么话都跟满生说,想起什么说什么,拦都拦不住。今天突然变成了闷嘴葫芦,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把她难得嘴都张不开了?
“出什么事了?”满生问。
彩荷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很怪。
“到底怎么了?”
彩荷说:“老夫人说,中午的长寿面多做一碗,里面也要卧一个荷包蛋。”
“就这事?”
“不是。”
“还有啥?”
彩荷不吭声。
“老乞婆把你的嘴缝上了?”满生心里着急。
彩荷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满生两条浓黑的眉毛前面交织在眉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