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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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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来世界性的贸易萧条使银价持续下跌,领航员整天在办公室里哭天抹泪。一百年来,他们的服务价格始终都按银两计算(别人家的港口都用黄金来结算工钱)。这做法如今就很吃亏,干同样的活,收入按汇率一折算,少掉一大截。千山万水跑到这里不就是为挣钱么?联合工会向港务总监诉苦,总监却不闻不问。原因是前不久南京政府交通部根据条约,发出正式照会,声称将于民国二十二年年底前全部收回领港权利。港务总监本人也需要寻找新饭碗,哪里还顾得上大伙儿?联合工会不得不发起罢工,让那些船只塞满黄浦江吧,有人在办公室里大叫大嚷。罢工的结果,不但没让服务价格涨起来(等这场世界性贸易萧条过去之后吧,负责调查的海关巡视官员是这么说的),反而在港口里弄出一大帮冒牌领航员来。

最后就弄成这样,最后就弄得大家每天一早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去办公室,领取口粮——实际上是抢口粮。

他不是单独前往登船,在港务办公室外的浮码头上,四个身穿短褂的中国人登上另一条快艇,两条船一前一后靠上宝来加号的舷梯。他猜想那是帮会人物,他看到他们身上带着枪。

帮会大先生派来的人走到舱门口时,曹振武早就梳洗完毕,吃过早饭。两名保镖把他的箱子提到舱外甲板上。他坐在大菜间沙发上,冷小曼站在门外船舷旁。他不知道冷小曼为什么不守在家里,偏要跟他跑出来,一出来却又老摆出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她忽然打个寒战,走过去打开箱子,取出一条红色围巾包在头上。

他此来身负秘密任务,行程不仅通知法租界巡捕房,更要请青帮出面保护。他不准备等船停靠公和祥码头再下船,那是在公共租界。他要坐快艇从陆家嘴南面的金利源码头上岸,那是在法租界,那是大先生的势力范围。

两条小艇同时驶离大船。一条船上坐着个法国人,他是信使,定期从河内保安局乘坐火车转道海防来上海,随身携带须由法租界巡捕房政治部首长亲自签收的密件。另一条船上坐着南京的重要人物,以及他的太太和保镖,还有四个帮会打手。不久以后,那位太太声称头晕,坚持要爬到舱口“透透风”。

天已大亮,林培文坐在那个快要锈烂的铸铁梯子上,梯子沿堤向江里伸到潮线以下。码头边的水面上泛着灰白色的泡沫,漂浮着腐烂的木块,还有几片菜叶。这是渔行码头,他看到隔壁金利源码头上坐着几名脚夫,脖子上挂着铜制工牌,只有领到铜牌的工人才能进入外档码头。他望着东北方向的陆家嘴,黄浦江在这里突然向南来个大转弯,东岸的陆地被航道围出一个尖角,有人说,那块尖嘴型的岸角上从前居住着六姓人家,所以叫六家嘴。现在那里可不止六户人家,各大洋行都在那里圈地建造仓库栈房,沿岸连片污黑的高墙,孤零零几块乡下人的油菜地,好像那一嘴烂牙上,还烂出几只牙洞来。他觉得自己没法看清从陆家嘴转弯过来的小船,附近的江面上密布大小船只。报纸上说,浚埔局在那实施工程,往江里抛石卸土,要填平那里的水底深坑。

今天凌晨,他用伪造的证件从海岸电台领取船舶无线电报。他已将电文内容向老顾报告:目标将按预定计划出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人才是今日之星,其余的人——包括林培文自己,都是他的配角。

顾福广凌晨时还在浦东烂泥渡。一行三人雇小船过江。租界当局规定,过江客运由少数几家华洋商办轮渡公司专营,严禁违法私渡。但狭长曲折的黄浦江里,还是有人冒险私自载客渡江。

他们坐在一辆栗色“配极”⑿四门轿车里,汽车停在金利源码头大门口。

林培文看见两只小艇一前一后从转角冒出头来,他看见快艇舱口站着一个女人,扶栏的克罗米镀层光芒闪烁,红色头巾在江风中飘舞。他转身离开,从铁丝网破洞钻出渔行码头。他走到那辆“配极”车旁,摆手示意。

戈亚民跳出汽车,消失在人群里。外滩路的码头出口两侧人头簇拥。林培文看到那个记者,鬼头鬼脑的样子特别显眼。

李宝义站在人群里。说记者是有些抬举他。《亚森罗宾》报馆的雇员从未超过三个人。三日出一刊,每期四开一大张。他得到消息,一大早跑来观望。这消息极其惊人,他不敢独占,没那胆子。他在茶楼里把消息卖给几家大报的记者。这会,人家正站在他边上,还有人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架着照相机。

法租界老北门分区捕房的程友涛探长带着几名巡捕走进大门。今天有要紧人物上岸,帮会负责贴身卫护,他的责任是驱赶闲杂人等,封锁栈桥外的浮码头。汽车要从栈桥直接开上浮码头。“配极”车看见巡捕出现,缓缓驶离码头出口。

顾福广站在太古路⒀的南侧,长衫底下藏着一枝勃朗宁M1903手枪,塞在他那条灰色哔叽裤子的左口袋里,口袋是另外缝制的,格外深,手枪藏在里头,十分妥帖。背后那幢没有窗户的古怪建筑是顺昌渔行的冷冻库房。顾福广很担心,他突然发现情况不妙,栈桥已被封锁,没人可以随意出入浮码头。如果是车队,如果车窗拉上帘子……

林培文站在对面街角,正朝这边张望。老顾身后,沿外滩路继续向南,隔开两条与太古路平行的窄街,在小东门大街⒁和法租界外滩路交叉路口的铁栅门旁边,有巡捕房的哨所。再往南,外滩路进入华界的那一段,路名变成外马路,外滩路和外马路交接处街心的那幢楼房,是上海特别市水上警察分局大楼。林培文此刻的任务是严密监视那两个单位。顾福广站立的位置是最佳观察点,对面金利源码头大门口发生的所有事件尽收眼底。在太古路靠洋行街⒂的另一头,停着那辆栗色的“配极”。

冷小曼已上岸。她也发现情况不妙。那是三辆黑色的八缸福特轿车,他们坐中间那辆,曹振武在她边上。她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弄清她坐哪辆车,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她瞬间作出决定,这会她倒一点都没犹豫。

程友涛探长站在浮码头上,迎接客人。他要曹振武的保镖交出那两支盒子炮。法租界地盘不允许普通市民携带无照枪支,安全问题由帮会担保。

汽车缓缓离开栈桥,绕过大楼向门口驶去。

十点刚过,李宝义发誓说他听见江海关的钟声,那是后来他在茶楼里告诉小薛的。

这时鞭炮声响起来,从码头大门北侧排成一长列的黄包车后面,传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事后,巡捕房证实那就是鞭炮,挂在在金利源码头外围墙的铸铁栅栏上。那一小段地面上满布纸屑,散发着浓烈的硝磺气味。租界巡捕对鞭炮的爆炸声早已形成条件反射。在近来小规模的游行暴动中,鞭炮被大量应用。这样的爆炸并不会造成任何损失,但连续不断的炸裂声足以把现场弄得一片混乱。

一辆黄包车冲出队列,拦住冷小曼坐的那辆汽车。车窗是打开的,她摇下窗子,把头伸出窗外,把食指插到舌根上,使劲呕吐起来,那是船上的早餐牛奶。汽车急停,她的头晃动一下,吐出的东西飘落在车门上。她没有看到黄包车后的戈亚民。车门被人猛地拉开,她跟着一起倒在车外的地上,她听到枪声,像锥子刺痛她的耳膜——

外滩路两侧林立的高楼为鞭炮的爆炸声带来极佳的回音效果。但顾福广来不及欣赏鞭炮造成的混乱,他关心的是结果。看到冷小曼从车里跌出来,他觉得自己能够想象出她此刻的心境。

当最后决定是由戈亚民,而不是她作出致命的一击,没有人为她庆幸。尽管冷小曼向组织表示过她有同样的勇气,尽管组织上认为,汪洋——也就是她的前夫在狱中的壮烈牺牲,很有可能与这个前广西军官,这个一度担任北伐军驻上海军法处处长的曹振武有关。顾福广还是决定由戈亚民来执行报复计划。行动的效果是最重要的,必须当众处决。幸亏他制定计划时,没去考虑直接在浮码头上开枪,要不然对方封锁栈桥这一手,显然就会让他的计划完全泡汤。他当时只是想要个更醒目的行动现场。顾福广知道戈亚民为什么那样激动地争夺这一任务,曹振武下令枪决的不仅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他的精神导师,还是至今占据——因为已死去而更加占据冷小曼整个内心的人。

戈亚民几乎是把手伸进汽车后座里开枪的,毛瑟手枪里的三颗子弹全部打在曹振武身上,最后一颗甚至直接命中太阳穴。

对曹振武本人,那当然是最后的一击。但对顾福广来说,那不过是第一击,是对租界、对上海发出的第一个极富威慑力量的信号。

在场的法租界巡捕毫无反应。来不及反应。事后,在针对这一事件召开的多方会议上,他们只是对人家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没有人能够做出适当的反应。

同样,青帮派出的七八名保镖也措手不及。他们分头钻进前后两辆汽车,刚刚坐定。如同舞台上幕布降落,那半分钟内所有人都短暂松懈下来,致命时刻稍纵即逝,刺客把握住这个机会。

南京派驻上海的某个研究小组对这一事件展开调查,在内部会议上有人提出,巡捕房要求曹振武的保镖交出手枪,这里头有没有什么问题?此外,有人还提出应该对这批青帮打手作详细调查,曹振武何时何地上岸,这详细情报是通过什么渠道透露给刺客的呢?但这项提议不久就自动取消。因为随后的调查很快发现,曹振武的太太曾在邮轮暂停吴淞口时通过海岸电台发过一份电报。针对她的调查随即展开。证据一项接着一项轻易找到,她的让人惊讶的奇特历史,她在香港朝上海发出的电文,她的红色头巾,还有她的呕吐。可她本人早就失踪。她的照片被人印到报纸上,租界小报对她大做文章,试图用很多疑问句式把读者的思路引到更加香艳传奇的方向去。

有人拿来那个中国旅行社职员在电报局登记的表格,可查无此人,线索就此中断。更重要的线索是那个名叫李宝义的小报记者,但南京方面能够做的事不多,这个人是租界居民,只能让巡捕房去调查。巡捕房送来的审讯笔录显然被重新整理过,还附有一份由老北门捕房程友涛探长撰写的简报,结论是,李宝义本人与暗杀组织并无关系,他只是在报馆接到匿名电话。在事件发生后的当天下午,又收到一只牛皮纸信封。该记者有帮会背景,他很滑头,事发前就把消息卖给别家报馆,事后还把信封里的东西连同故事一起卖给几家在租界里声名卓著的中外报纸,没有在自己那份小报上刊登,并无触犯新闻检查条例情事。南京方面没有人为此着急,毕竟,有关部门与法租界巡捕房更加全面的合作正在协商中。

而那个杀手,无论是南京还是巡捕房,或者青帮,都不可能从他身上挖出什么情况,因为他在射出三颗子弹之后,竟然掉转枪口,又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一枪。巡捕房的验尸官后来发现,他在朝自己开枪之前,还咬破舌头下的一颗蜡丸,蜡丸里包着一点氰化物。开枪只是毒药之外的另一重保险。

⑴PAUL LECAT。

⑵Astrca Channcl,宣统元年三月十六日(1909年5月5日),吃水六点七米的英国巡洋舰“阿司脱雷”号(Astra,希腊传说中正义的公平女神),首先通过新开通的这条航道,因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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