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理路的房子里无所事事,是从一大早小薛就不在家。还因为太阳终于从一整个上午的阴云里冒出头来,因为她自己内心那股无以名状的柔情。
或者说,直接的起因是她发现一条脏衬裤。当时,她在替小薛打扫房间。那条短裤就卷在床脚下,广东绉纱,镶花边,在阳光下散发着残余的香水味,发潮的灰尘味,以及随风扬起的一丝陈旧的骚味。
随后,接二连三的迹象相继出现。长柄簸箕底下一只有口红印渍的烟蒂,那件用伦敦“Fintex”⑴公司羊毛薄花呢裁制的套装背心口袋里有块黏作一团的粉扑。她在西装口袋里找到一个小记事本,封面皮套下夹着一张照片,烟雾从那女人的眼角边飘散。照片背后有一组五位数字。她忽然感到对这个洋场小开一无所知。她告诉自己,让她气恼的不是另有一个女人,而是她如此快就信任他。
她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占据,无法遵守对自己的命令,尽管她是直到夜里,直到睡在枕头上才哭出来的。深夜,她倒在那张床上,疲倦已完全战胜那副床枕在她心里造成的不洁感。
可第二天早上她醒过来,看见穿过窗帘的阳光照在小薛的脸颊上,呼吸到骤然变得清新深邃的空气,内心又涌起一股斗志来(后来才确定那天正是今年的出梅日)。她想,这其实是件好事,会让事情变得更单纯。会让责任如山岩一般从阴暗背景中突然呈现,压到她眼前,再也不会被愁云惨雾遮蔽。
她想她完全能够战胜那条衬裤的女主人。她没有当即去质问他(直到两天以后)。她现在把他看成一个敌人,一个需要她去征服控制的对象。她想,也许突然与他拉开距离是个好办法。挑逗他,迫使他自己前来追逐她。可惜的是她没法离开这里,她没别的地方可去。在某种程度上,她想要的效果的确已实现,她的那种突然变得冷冰冰的态度,多少让他有些疑惑不解。
他常常外出,她不去过问,望着他的背影冷笑。可两天后的早上,他忽然在厨房里问她:“你不是说——你们领导想要见我?”她觉得他眼神闪烁,不敢望她,她想那是内疚。这些天来,她故意对他冷淡,他总是欲言又止,躲躲闪闪。也许他察觉到一些变化,也许他有些惭愧,也许潜意识中,他想帮她做点事,献献殷勤。
“不急。没到时间。组织上会通知我们的。”
他在磨制咖啡豆,而她在煮麦片,厨房里充满食物的香味。温暖,好似一对各自忙碌的情人。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回头看看他,他的后半截衬衫下摆露在裤腰外面。
“一我是说你那个领导。顾先生。”
“看见他你就知道啦。”她看出他是想找话搭讪。她觉得这些天来的做法很有效。
“可他怎样跟我们联系呢?电话?他又不知道这里的号码。你没把房东的电话号码给他吧?再说,那里打电话也不方便。”他兀自在唠叨,咖啡豆在磨臼里嘎吱作响。
“我给他打电话。”
“可也没见你打电话啊,昨天打过么?”
她突然厌烦起来。她突然愤怒起来。她觉得他就像一大早就开始唠唠叨叨的男人,扰乱清晨的安宁,扰乱别人的心神。
“你怎么知道我没打过?”她把勺子扔进麦片锅里,一声声尖叫,一声比一声更响:“你不是不在家么?你不是整天出门?为什么你现在急着想见他?你是不是——”她突然刹车,咽下嘴边上那半句话。
他突然惊慌起来,她依稀察觉到,他的肩膀在往下沉。她望着他,直到他缓缓转过头来。她想他的眼神里分明有种绝望。他的样子分明像是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笨蛋。她想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气势上她完全占据上风。她反倒沉静下来,声音陡然下降八度,她斜着眼睨视他,一字一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她觉得他已话到嘴边,她已把他逼到不得不向她有所交代,不得不替自己解释的地步,但她可不想让他编瞎话,她要拦腰斩断他说谎的念头,她说:
“为什么几天来你都要外出?为什么你把我扔在家里自己跑出去一整天?你是不是另外有个女人?”
她看到他手臂往下一垂,她听到他长吁一口气。就像一头刚刚耸起肩,摆出一副决斗架势,却又突然松劲的狡猾的大花猫。她想他已明白自己无从躲闪,她等着他开口说话,她等着他真正的、不带一句假话的解释。
这头大花猫显然还想做最后挣扎。她望着他转头冲出厨房,冲进卧室,大概是想最后确认败露的罪证。她并不着急,胜券在握,她步伐坚定地走向卧室。她看到他撅着屁股钻在床底下,心里想:你真傻,你实在是个大傻瓜。你就这样往床底下一扔,然后自己就把它给忘掉啦?
她从衣橱和墙壁的夹缝里掏出一包东西,那是一张旧的《大公报》,她当时正在读这报纸。里头有一条江西红军打胜仗的消息。红军战士只是把那个大官的脑袋放在竹筏上漂过县城,就让那些杂牌军丢魂散魄,再也不敢进剿。她把纸包放在圆桌上,展开,皱成一团的绉纱陡然散开,就像是枯萎败落的肥腻花瓣,它的边上是块被黄梅天的潮气弄得一团糟的粉扑,发霉的斑点在阳光下颤抖。她觉得这报纸也恰好象征着她的胜利。
她坐下来,倾听他的认罪,倾听他的自白。
你见到过她,在那条船上……他是这样开头的。她是一个白俄,一个女珠宝商人。可后来他发现,她还兼做一些别的生意,你想都想不到,他说,她偶尔会做一些军火买卖。我爱过她,但现在已不爱啦,船上那会我已不爱她啦。他好像是故意使用这种平淡详实的语调。实际上,在船上你很可能看到过我们争吵。她相信这句话,她听到他的低声咒骂,在船首的栏杆旁。在香港,她跟别人上床,一个在安南出生的中国人,她的生意伙伴。我是那样喜欢她……可她太不检点。我不过是提早一天从广州回来,我只是用钥匙打开门,可我亲眼看到那一幕。我看到他们把榻椅拉到窗边,我看到她的两条腿搁在窗台上。我看到那人抬起头,眼神里充满嘲笑。那眼神让我痛苦万分,比亲眼见到她赤身裸体躺在别人的身下更让人痛苦。
你会不会认为,我跟你搭讪就是因为这个?我不敢说没有,也许部分因为这个。可我希望你别这么想。你跟她完全不是一类人。那天晚上——老北门捕房出来的那天晚上,我想我已痊愈。但不全是因为你,那些事情早已过去……我觉得事情已过去好久好久,我想你是一个象征,在那些痛苦麻木终于过去之后,老天终于给我一个启示,给我一件意义重大的礼物。因此我昨天去见她,像个普通朋友那样去看她。我想见一见对我有好处……我甚至想……我说不好,我潜意识里觉得这会对你——对你们有帮助。
她想他指的是军火。她想这对他来说是个勇敢的想法。如果他果真有这样的想法,也许能证明他的确相当喜欢她。这不符合他的天性,他胆小,他平庸,她猜想是那些痛苦将他改变。也许他只是想要一种不同寻常的刺激,就像人家去喝酒,去吸鸦片。但那样也没什么要紧,她想,就算那样,对她来说也没什么不好,没什么两样。
她想该是让他见见老顾的时候啦。她想,无论是出于何种契机,一旦投身到革命队伍中来,组织上会教育他,培养他,把他改造成一名货真价实的战士。要是那样的话,她就接受他又何妨?她就爱上他又何妨?哪怕他此刻仅仅是把她当做一剂治愈失恋痛苦的麻醉药,将来事情会有所改变的。最重要的是,他在巡捕房的关系,会给工作带来巨大的便利。
她走过去拥抱他,伸手到背后帮他掖好衣服,她把手插进他的裤腰,帮他捋平衬衫的下摆,她让手掌在他的后腰上停下来片刻,若有所思地刮他几下,她现在不想做爱,她觉得现在还不需要这个,没必要……也许到夜里再说……
她想,更好的做法是多听听他讲他那些痛苦,她没有意识到,这一大半是由于最近她自己也常常被痛苦所折磨。
⑴当时一个著名的英国毛纺织品牌。
三十四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七日下午四时二十五分
南京研究小组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一群普通罪犯。他们说,事关风格。共产党的地下行动组织绝不会如此行事。在这上头,他们认为自己很有发言权。在共产党的问题上他们自认为是专家。研究小组里几位主要的分析人员,大都对此有亲身体验。他们中有好多人都是从那所学校毕业的,简单说,他们曾是共产党分子,现在则是共产党的叛徒。
这一点,恰恰成为少校抨击南京小组的理由。此刻他置身于一个小型的多方会议中。开会地点在公董局官邸,坐落于法租界西部树荫如穹的毕勋路⑴上。会议之所以在这所名义属于私人的宅邸举行,纯粹是想让它在形式上显得更加不拘一格。会议是以巴台士领事的名义召集的(虽然他没有坐在会议桌上),他本人也是公董局总董。自从一八六五年圣马塞兰的白来尼子爵⑵在巡捕房领导权问题上与公董局发生冲突以来,这两个职位一向由同一个人担任。当时白兰尼子爵宣布停止现任包括总董在内的五位公董职务,并派巡捕包围公董局。事情一直闹到巴黎的外交部,那几名被关押的董事是在付出十万法郎保金之后才被释放的,那是在三天以后。外交部后来还专门成立善后委员会,以帮助上海租界恢复正常管理。从那以后,薛华立路总捕房就被置于驻上海总领事的牢牢控制之下,它的几位主要负责长官向来都必须是领事本人最信得过的人。
“也许诸位是不想让人把共产党组织想得太坏吧,总不能像个犯罪团伙吧?毕竟,那像是青春岁月的激情……哈哈……”少校当然是在挖苦这些前共产党的反共专家们。他对这小组的成员做过一番调查。租界外国商团的总司令毕沙上校也跟着大笑起来,在目前的讨论中,他一还有同样出席会议的马丁,全都无条件支持萨尔礼少校的观点。多年以来,租界里大部分白人(尤其是有权有势的商人们)对国共两党的争斗啧有烦言。游行示威和罢工早已让市面混乱不堪,要是再加上这种准军事行动,城市游击战,繁荣的租界早晚会被炸成一堆烂砖块。也许解决这样的问题只有通过让上海变成一个……
窗外院子里响起汽车喇叭声,领事夫人正准备外出。心情好时,巴台士领事会告诉少校,这座房子里有三位美女。前两位——当然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啦。最后一位少校差点猜错,幸亏他不至于凑趣到(或者扫兴到)要让自己抢先说出来。不是,不是水池里那尊半裸的大理石雕像,领事说的是花园里那个折成一道弯的小水池。水池的两端比较窄,中间弯折的地方很宽,像是她的美丽臀部。萨尔礼认为领事欣赏女人的口味更倾向于传统。这样说来,那个在岬角岸边上垂向池水中央的巨大樟树,岂不就像个老色鬼?有一根树枝恰好指向雕像的乳房部位呢。
“上海的帮会里传来好几份情报……”南京研究小组的曾先生还在坚持他的观点。
“青帮和你们一样,从来都是共产党的敌人。”
“你们也是!”南京专家反驳道。
“的确如此——也许在上海的防止赤化问题上,我们该多负点责任。不能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