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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情报工作,其价值不亚于一个军,乃至一个军团,所以,他们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这样的生涯,这样的爱情,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二
上海春天的晨曦里,玉梅在煮咖啡的香味里醒来,等到李家人陆续起床有了动静时她才打开房门去洗漱,她要按照牛宝军的指示,凡事小心。她的生命不属于她个人,而属于民族和国家。她是第二个到达餐桌边的,已经有一个穿着西装、马甲的中年男人坐在长条餐桌的主座,还没等她打招呼,他就先说话了:“是玉梅吧,来,随便坐。”她选了长条餐桌的第二个位子坐下,和男主人相隔一个座位。
“您早,李先生。”
李家为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这个有着大学教授气质的人竟然与他的同党左右着中国的命运,而自己终于打入了他的巢穴。玉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喜悦笑容。
桌子上有一大碗皮蛋瘦肉粥,有油炸花生米、毛豆雪菜、油炒萝卜干、玫瑰豆腐乳等八碟小菜,也有黄油、切片面包、牛奶这样的西餐,玉梅选了西餐吃,这与她从美国回来的身份吻合。
身后站着的仆人立刻帮她将黄油涂抹在面包上,面包烤得恰到好处,外脆里软,她用手将面包撕小了塞进嘴里。
“李太太早!”抬头看见女主人走过来,她有礼貌地打着招呼。
“你早!”
“家为呀,你怎么起那么早,不多睡一会儿,昨天晚上那么晚才回来,我都担心死了。”
李家为嘴角一咧,右手朝下摆了摆,示意夫人不要再说了。
“玉梅,你是从海外回来的,国外的中国人对汪先生的救国主张有什么看法?”李家为转头看着玉梅。
“我想,很多人对汪先生有误会,历史会证明一切。”玉梅回答得巧妙,但也说明了现实。
“唉。”李家为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好不容易遇到知音,李家为似乎很有谈兴,“如果我们国家也在百年前有一次明治维新,那国力也不会这么衰弱了。汪先生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我都不敢上街了,到处是锄奸队的人,要杀我们呢,家为啊,我们去美国算了。”李太太说。
“日本人会让我们去吗?”
大家沉默不语。
“你这个留洋回来的大学生在我们家做家庭老师真是委屈了,想不想到外面找个事情做?”李家为换了个话题。
“舅舅说,女孩子家还是安稳点好,到李先生家做事很有面子的。”玉梅这番话让李家为夫妇都很开心,他们越发喜欢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女子了。
早饭后,玉梅带着小公子在花园做做运动,然后到书房教他学习英文、念唐诗,午休后,教他练毛笔字和绘画,因为早晨适合记忆,而下午适合安静,这样的安排让李太太很是满意。
到了星期天,玉梅说要到街上去买点儿自己用的东西,李太太欣然应允了。
玉梅换了一身洋装,米色的裤装比较中性,显得英气逼人。
轿车开到城隍庙附近,玉梅对司机说要给自己和小公子买点儿东西,叫司机自己回去。
城隍庙的中国气息很浓,青石板的街道两侧是雕花的红门楣,小楼保留着中国明清时期的建筑风格。街上摆了很多露天的铺位,有卖棉花糖的,有卖饴糖的,还有很多卖民族工艺品的,热热闹闹,熙熙攘攘,不过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也很少有带小孩子的,已经沦为孤岛的上海缺少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喜庆气氛。
玉梅来到一家中药铺前,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镀金的大匾上写着三个字:玉春堂。没错!
掌柜的见有客人来,笑脸相迎道:“小姐,侬要点啥么子?”
“我身体有点虚弱,你看抓点什么药呢?”玉梅轻声问道。
“女孩子吃点当归补补会好一些。”
“你们有没有坐堂的老中医?”
“只收黄货的。”
“那不成问题,只怕医术不好。”
“小姐,你跟我来。”
玉梅跟着掌柜的上了二楼,掌柜的在玻璃门上敲了十二下,每隔四下停顿一次,然后听见有人说:“进来吧。”
一个穿着中式长衫的男人背对着门,掌柜的退出后,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男人年纪不大,大约二十来岁,眉清目秀,十分精干,他先开口道:“小姐,您要看什么?”
“忧心忡忡,是什么病?”
“心病当然心药医。”
“心药可不好找。”
“我这里有西边弄来的雪莲,你需要吗?”
“那也需要好的医生来配药。”
年轻人的脸上忽然放出光彩,伸出手来和玉梅握手:“等你很久了!见到你真高兴。”
“您的职务?”
“我是军统日占区上海行动组第六小组的负责人,你就是郁金香吧?”
玉梅点点头说道:“我只有十分钟时间,现在还有八分钟了,和重庆方面的联系全靠你了,日本人对电台的测向非常迅速准确,你每次发报,内容一定要简短,尽量少用。”
年轻人点点头,说:“我明白,我会全力配合你工作,万一我牺牲了,你到先施百货公司二楼的更衣室找到我给你留的其他人的联系方式,要是那个人也牺牲了或叛变了,你就只有自己当心了,这个药店下次不要再来了。”
“那我怎么和你接头?”
“外滩的钟楼附近会有一个卖香烟的小伙子,你问有万宝路吗,他会问你有美钞吗,你递给他这个伪钞,他就会给你一包香烟,第6根卷烟里有我的地址。”年轻人一边说一边给了玉梅几张美钞,玉梅赶快收到小手袋里。
忽然,一阵尖锐的哨声响起,二人从二楼的窗户向外望去,只见乘着几辆军用摩托车的日本鬼子正向这个方向赶来,年轻人神色严峻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冲我们来的,你赶快走!”
他把书桌后面墙上的中国画掀起,打开一道暗门,将玉梅推进去,交代道:“往后门走有个小弄堂,能通到大马路上。”
他自己又飞速从书桌的抽屉里取了一个小本子揣进兜里,也从这个门撤退。看到玉梅还没走,他低声训斥道:“不想活了?快走!我们分两个方向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
“少校军官严斯亮。”
玉梅听到后立刻飞奔而去。
到了大马路上,玉梅没再跑,而是飞快地向繁华地带走,终于看到一辆黄包车,一路疾驰回到了李公馆。
一进门,小公子就缠上了她,问道:“给我买什么好东西啦?”
“不好意思,我刚要给你买个大葫芦就来了一群日本兵,把摊子冲散了,我下次一定给你买啊。”
“我就要,我就要,我现在就要。”小孩子撒泼般哭叫起来,惊动了李家为夫妇,二人都从楼上下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孩子还在哭,玉梅抱歉地说了情况。李家为说:“葫芦买不买没关系,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单身出去多不安全啊,我刚才还批评了司机,让他下次一定要跟着你,不保护好你我们没办法和你舅舅交代啊。”
糟了,玉梅心想,以后行动更不自由了。
午饭的时候,玉梅一直把小公子抱在膝盖上喂他鸡腿吃,把他哄得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事情。李太太几次叫儿子下来自己坐好,他都不肯,玉梅笑了,说难得让他做回小宝宝。
吃过饭,他还在和玉梅玩耍,李家为正色叫道:“赶快去睡觉,爸爸一会儿还有客人要来。”他这才不情愿地和贴身保姆一起午睡去了。
有些疲倦的玉梅到浴室给自己放了一缸温水,泡在温和的水中,回想刚才的紧张场面,她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玉梅浑身被水温暖地拥抱着,令她感觉像被情人的臂膀拥抱着。
好想在他的身边工作,不必做他的太太,只要做他的同事和部下,在他的带领下,与他一起冲锋陷阵。
能够这样地想着他,真是对自己最大的安慰和犒赏了。
严斯亮是否安全撤离了呢?以他的身手和经验应该没问题,但是要是运气不好,也说不准。那么,他是被捕了、牺牲了,还是叛变了?如果是最后一个,他暂时不知道自己的藏身之所,但是如果日本人全城搜捕,找到自己也并不困难,好在自己在李家为家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走一步看一步吧。
洗澡水有些凉了,玉梅抽过浴缸边的一条白色大浴巾,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将浴巾裹在身上,一个转身,像昆曲里的花旦在舞台上旋转,动作干净漂亮。如果这个时候有敌人逼近,藏在浴巾里的手枪会在主人站起身的时候随着身体的翻跃同时发射子弹。不过,今天她没把手枪带进浴室。
任湿漉漉的卷发披在肩上,玉梅从一楼的浴室里出来,走上楼梯回自己房间的时候,正好碰到李家为送客。一名穿着日本军装的中年男人正和李家为说着半生不熟的中文,玉梅抬头的瞬间碰上了这个日本人的目光,竟觉得不寒而栗。
等到玉梅走远一些,这个日本人对李家为说:“这位漂亮的小姐就是你从美国请回来的家庭老师吗?”
虽然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日本人的眼睛,但是被问到的时候,李家为还是愣了一下,随即从容地笑着说:“大佐先生真是神通广大啊,什么都了如指掌。”
“我们也是为了保护李先生你的安全啊。早就听说这个小姐气质不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可不可以请她去我那里坐坐呀?”
“这个孩子胆子很小的,你那边有枪有剑的。”李家为婉拒道。
“李先生是想占为己有吗?哈哈!”日本人打趣道。
又是微笑又是鞠躬九十度,李家为在大门口把这个尊贵的客人送走了。转回头,他立刻满脸阴郁。虽然明知道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自己好歹也是上海特别市市政府秘书长,是追随汪精卫先生的皇家班底,他这个日本十三军司令部特高课课长总要给自己一点面子呀!居然主意打到自己家里来了。李太太在客厅里迎着他问:“没什么事情吧?”
李家为答道:“没什么,回房间说。”
回到卧室,李家为依旧紧锁眉头,不由叹息道:“难怪古人说红颜薄命啊!长得漂亮一点就要惹祸上身,尤其是这个年头。”
李太太猜测道:“难道是井上清看上了我们家的玉梅?”
“嘘,”李家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点声,别让她听见了。听说只要井上清看上的女人,没有一个逃得掉,而且之后都下落不明。今天看他的眼神好像是对玉梅很有兴趣。这可怎么办呢?恐怕我也保护不了她了。”
“啊?”李太太惊恐万状。
一大块乌云飘了过来,窗口袭来一阵阵冷风,山雨欲来风满楼,要下雨了,玉梅关紧了窗户。
果然,过了一会儿,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倚靠在窗户边的玉梅陷入了沉思。自从和牛宝军告别的那天晚上,她就做好了随时去死的准备。“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句她十分喜欢的诗,居然是汪精卫当年刺杀摄政王载沣失败被捕后所作的。如今这个中华民国的开国元勋公然叛国投敌,纵然他有千般理由为自己申辩,但是向侵略者摇尾企怜是每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所唾弃的。我们苦难的祖国母亲还要蒙受多少屈辱,她的孩子们还要抛洒多少热血?
1916年,白玉梅出生的那年,正是中国历史上风云变幻的一年,袁世凯在当年元旦称帝后,在举国的声讨中,被迫于3月22日宣布取消帝制,恢复“中华民国”年号,中国民主风气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