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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这一说,慧妃赶紧跪了下来,“奴才怎么敢跟主子比!”
她惶恐地说。
这次是慈禧太后亲手把慧妃扶了起来,教拿个矮凳给她坐,又不教她谢恩,她也无法行礼,因为一只手一直被慈禧太后握着。等矮凳来了,便紧挨着宝座坐下,恰是“依依膝下”的样子。
慈禧太后没有说话,望着里里外外的灯彩,心里浮起一片没来由的凄凉,想起儿子,仿佛隔得非常非常远,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而那个模糊的影子,还带走了她的权力!如今两手空空,还有什么?
转到这个念头,把慧妃的手握得更紧了。慧妃却害了怕,直勾勾的两眼,一手心的汗,太后是怎么了?
就这迟疑不定之际,再凝神看时,慈禧太后的脸色又变过了,变得很平静地,放松了她的手,看着她问道:“你阿玛当过外官没有?”
“回太后的话,奴才的父亲一直在京里当差。”
“怪不得!”慈禧太后说,“你的京话,一点都没有变样儿。”
这是夸奖的话,慧妃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但在家已经被教导过,皇太后皇帝说话,不能不答,只好低着头轻轻回一声:“是!”
接着,慈禧太后便问她有没有弟兄之类的话,絮絮不断地,让慧妃感到惊奇,不知她何以有这么大的兴致来闲聊?尤其让慧妃迷惘的是,东面的鼓吹喧阗,不断随风飘来,这样的大喜事,竟象跟她毫不相干似的,岂不可怪?
筹备三年,动用一两千万银子的大婚盛典,终于告成。论功行赏,普沛恩施,由惇王赏紫禁城内坐四人轿、恭王恢复了“世袭罔替”、醇王晋封亲王,到抬轿的校尉赏给银两,不论大小官员吏役,只要跟大婚二字沾上点边的,无不被恩。甚至象张之洞那样,以翰林院编修,撰拟乐章的份内之事,也赏加了“侍读”的衔。不过对皇帝来说,最好的是,他借可以召见载澂,赏了“御前行走”的差使。
皆大欢喜之余,各衙门慢慢都恢复了常态。皇帝也把丢了好些日子的书本翻了开来,弘德殿的功课照旧,即使在明年正月二十六亲政以后,也仍旧得上书房,这是已奉了明发懿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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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当然,皇帝的日常起居是有变化的,变化的痕迹都留在敬书房的日记档上,皇帝那一天住在那个宫里,那一天召幸那个妃嫔,都记载得明明白白,因为这在皇后妃嫔怀了孕,可以把得孕的日子推算出来。
但慈禧太后用不着看日记档,便知道皇帝朝夕的行踪,因为每天都有她指定的太监去打听清楚了向她回奏。一后一妃两嫔,计算起来,皇帝跟皇后在一起共度良宵的日子最多,其次是色冠后宫的瑜嫔,再次才是慧妃,至于皇后的姑姑珣嫔,一个月下来,还未承雨露。
慧妃虽然不是“背榜”,慈禧太后仍然觉得她太委屈了,踌躇了几天,决定插手干预。
“你看你,”她慈爱地呵责皇帝,“好瘦!”
婚后的皇帝,已老练得多,声色不动地摸一摸脸,“儿子觉得精神倒是挺好的。”他说,“天天晚上看书,总要看到起更才睡。”
“哼!”慈禧太后自嘲似地微微冷笑,“也就是你这么说,我这么听吧!”
象这样子仿佛人家花枪掉得太多,再也不能信任的话头、皇帝早就听惯了,平日不以为意,这时却认了真。
“是每天念到起更。儿子用不着骗额娘!”皇帝说。他把“是”字念得极重,声音也相当硬,显得在心里不服。
慈禧太后有些冒火,把脸一沉,用急促的声音叱斥:“你就这样子跟我说话!”
皇帝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回想一遍,才发觉自己的语气欠恭顺,但也不愿认错,只是不响。
“你是翅膀长硬了,那里还记得娘!”提到这话,自己触发了记忆,越觉得心里充满的怨气,“你几时曾听过娘一句话?十一年的大风大浪,不是我挡着,你能有今天?还没有亲政,就不把娘放在眼里了,几天的工夫,是谁教得你这样子?”
听到最后这两句话,皇帝又惊骇,又气恼。“没有几天工夫”,不是说大婚刚刚满月?然则下面那句“谁教得你这样子”?当然是指皇后。这不是没影儿的事!无端猜忌,而竟出之于生身之母的口中,皇帝觉得太可怕了!
“儿子不敢!”他跪了下来,但仍是受了冤屈,分辩讲理的声音,“没有人敢教唆儿子不孝,儿子也决不会听。额娘说这话教儿子何以为人,何以为君?”
“你这一说,我是冤枉了你?”
“冤枉儿子不要紧… 。”皇帝突然顿住,发觉下面这句话说不得,然而晚了!
慈禧太后倏然抬眼,眼中再也找不到作为一个女人常有的柔和的光,一瞪之下,让皇帝的心就一跳。然后她扬着脸问:“怎么着?冤枉你不要紧,冤枉谁是要紧的?你倒告诉我听听!”
皇帝知道坏了,咽一口唾沫,很吃力地说:“儿子说错了。
额娘别生气!总是儿子不孝。”
慈禧太后无法再疾言厉色地发脾气,同时也不便公然指斥皇帝卫护皇后,只是连连冷笑,心里只在猜疑皇后在枕上不知跟皇帝说了些什么话?盘算着该如何去打听?反倒把原来想说的话忘掉了。
赔了好些不是,说了许多好话,才算把这场风波平息下来。皇帝一个人回到乾清宫,深感懊恼,独坐在西暖阁窗下,好半天不说话。
小李先不敢作声,等皇帝的脸色好看了些,才提醒他这天还没有到钟粹宫去过,意思是要让他陪慈安太后去聊聊天。凡是皇帝身边的人都知道,只要是在慈安太后跟前,皇帝的烦恼,自然就会消除。
皇帝被提醒了,决定到钟粹宫去诉诉委屈,但他不曾想到,反倒让慈安太后慈爱地责备了他几句。
“听说你跟你娘顶嘴了?”
“也不是顶嘴。”皇帝拉长了嘴角说,“我也不知道我娘为什么跟我发那么大的脾气。”
“总是你有不对的地方。”慈安太后说,“你也该体恤你娘,凡事顺着她一点儿,不就没事了吗?”
“顺也要顺得下来。每一趟我都是特别小心,可就不知道那句话说得不对,当时就把脸放了下来!”皇帝怨怼地,“我实在怕了。谁能教我一个法子,哄得我娘高兴,我给他磕头都可以。”
“何用如此?”慈安太后笑道,“你替我磕个头,我告诉你一个法子。”
这是开玩笑的话,而皇帝真的跪了下来磕头。慈安太后一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旁,慈爱地握着他的手,略有些踌躇,仿佛不知道自己的那句话,该不该说?
由于皇帝的敦促的眼光,她终于说了出来:“你娘是个闲不住的人,不象我,看看闲书,蹓跶蹓跶就把一天给打发了。你要哄得你娘高兴,只有一个法子,找件事让她有得消遣,那就天下太平了。”
皇帝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倒有一个法子,”他说,“把园子给修起来,请两位太后颐养天年。”
慈安太后的表情很复杂,好象是嘉许皇帝的孝心,又好象深悔失言。“这谈何容易?”她说,“花的钱,怕比大婚还多。”
“哼!”皇帝冷笑,“婚礼的钱,一大半落在别人的荷包里,将来要修园子,可真得好妹儿管着。”
“等你亲了政再说吧!”慈安太后说,“我倒是想做件事,可又怕花钱。从你阿玛下葬以后,还没有到陵上去看过。就是外头穷家小户,虽不说一年两季,按时祭扫,隔个三两年总得上上坟。所以,我想明年春天,到定陵去一趟。”
“是!我也该到阿玛陵上去磕头。”皇帝不但因为不忍违背慈安太后的意思,而且自己也觉得这一行必不可少,所以很起劲地说,“这也花不了多少钱。明天我就跟他们说。”
“他们”是指恭王和军机大臣。到第二天“见面”,皇帝首先就提到这件事,慈禧太后觉得深可人意,因而支持皇帝,说是十二年垂帘听政,幸喜荡平巨寇,金瓯无缺,不负先帝付托,亦可以告慰列祖列宗。所以主张先谒东陵,后拜定陵,日子就定在明年清明前后。
这一下,理由和办法都有了,恭王不须再说,答应着拟旨,命钦天监在明年清明之前,排启驾的日子。至于跸道所经,桥梁道路和一路上的行宫,该如何修治,那归直隶总督办差,有李鸿章在,亦可以不必费心。
等把这件事作了交代,就该恭王陈奏取旨,他有两件事必须奏请上裁,一件是彭玉麟不肯就兵部右侍郎的职务,恭王认为不必勉强,建议由彭玉麟帮着新任长江水师提督李成谋,将江防布置妥善后,准予回籍养病。以后每年由彭玉麟巡阅长江一次,准他专折奏事,并由两江、湖广两总督,替他分筹办公经费。两宫太后和皇帝,都觉得这个由沈桂芬所拟的办法很好,无不同意。
另一件事就麻烦了,各国使臣要求觐见。这本来是载明在条约上的,不过以前可以用中国礼俗,听政的两宫太后不便接见男宾而拒绝,等皇帝亲了政,这个理由就不存在了。
一番奏陈,不得要领,而各国使臣都等着听回话,恭王不得不召集总理通商衙门各大臣会议,商量对策,觐见本无不可,不可的是觐见时不磕头,所以会议要商量的,也就是这一点。
要议自然要“找娘家”。觐见的条文,明定于咸丰八年的《中英天津条约》,“大英钦差”觐见大清皇帝,“遇有碍于国体之礼,是不可行”,这就是指跪拜之礼而言。咸丰十年,因为“换约”引起战事,文宗逃难到了热河,桂良议和不成,英法联军进兵通州,行在不得已,改派载垣与穆荫二人在通州与英法重开和议,于是英国公使爱尔金,就提出要求,觐见大清皇帝,面递英国女王的国书。恭王就从这里谈起。
“当时载垣和穆荫,答应了英国的翻译官巴夏礼,可以照办。那知奏报行在,奉严旨训斥,载、穆二人只好饰词翻案,然而话已出口,成为把柄。以后我主持抚局,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爱尔金的要求打消。”恭王接着又说:“为此,同治七年到了‘十年修约’之期,总理衙门特为开具条说,咨行各省督抚将军,第一条就是‘议请觐’,曾涤生、李少荃、左季高都认为不妨准其入觐。只有一个人反对,就是官文,他的尸骨未寒,我也不便说他。事到如今,不让各国使臣入觐,是办不到的了!我看少荃的办法,或者可行,咱们先看看他的原折。”
于是便叫一名章京,朗诵同治六年年底,李鸿章“披沥上陈”的奏折,第一条也是“议请觐”,他说:“如必求觐,须待我皇上亲政后,再为奏请举行。届时权衡自出圣裁,若格外示以优容,或无不可。”又说:“闻外国君臣燕见,几与常人平等无异,即朝贺令节,亦不过君坐臣立,似近简亵。不得已权其适中,将来或遇皇上升殿、‘御门’各大典,准在纠仪御史侍班文武之列,亦可不拜不跪,随众俯仰,庶几内不失己,外不失人。但恐彼必欲召对为荣施耳!”
念到这里,恭王挥手打断,面向与议诸人问道:“少荃这个取巧的法子,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