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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的是曹毓瑛恰好也有此“戏”的感觉,他一半正经,一半玩笑地说:“‘宫门带’加‘大宝国’这一出戏开锣了,正角儿快上场了,你我虽是龙套,也得格外小心,按着规矩走,别把这出戏唱砸了!”
所谓“正角儿”,不言可知是指恭王。就在下一天一早,军机处接到宗人府转递和硕恭亲王府长史的咨文,通知恭亲王自京启程的日期,太常寺接到王府司仪长的咨文,以恭亲王叩谒梓宫,通知预备祭典。此外,内务府接到咨文,要求为恭亲王及随从人员,代办公馆,行营步军统领衙门,接到咨文,通知恭王行程,须派兵警卫。
这种种动作,似乎是旗人口中的所谓“摆谱”,予人的印象,仿佛恭亲王有意要炫耀他的身分。京中和行在共有十个亲王,礼、睿、豫、郑、肃五亲王,是开国八个“铁帽子王”中的五个,庄亲王为顺治时所封,怡亲王为雍正时所封,这七个亲王都由承袭而来,“老五太爷”惠亲王和“五爷”惇亲王,则是由郡王晋封,只有和硕恭亲王奕诉,是宣宗朱笔亲封,特显尊贵。
因此,郑亲王端华大为不满,一面抹着鼻烟打喷嚏,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恭老六也是!这是什么时候?还闹这些款式!你要排场,到你自己府里摆去,在这儿是逃难,那里给你去找大公馆?我看,跟老七说一说,他那儿比较宽敞,让他给腾两间屋子,他们是亲哥俩,应该商量得通。”
“不必,不必!”肃顺摇手笑着,显出那得意的慷慨,“恭老六也就剩下这一点儿排场了!咱们就依了他。”随即下令,给恭亲王办差,礼数要隆重,供应要丰盛。
肃顺的那“得意的慷慨”,提供了一个看法,觉得恭亲王的故意“摆谱”,找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的麻烦,无非失意的负气而已。比较看得深一点的,认为恭亲王的这些动作,意在表示他此行,纯粹以大行皇帝胞弟的身分,到灵前一恸,略尽手足的情分,与他“特授留守京师、督办和局、便宜行事、全权钦差大臣”以及“管理总理各国通商事务大臣”的头衔无关。但不管持何看法,恭亲王未到热河之前,先驱的声势,已轻易地造成了,文武大小官员以及宫内的太监,宫女,都在谈着恭亲王,也在盼着恭亲王,要一瞻他的威仪丰采。
他是七月二十五从京里动身的,按着驿程,一站一站毫无耽搁地行来,正是七月底的那一天,“避暑山庄”所在地的承德府衙门,接到前站的“滚单”,说是恭亲王已到了六十里外的栾平县。
第二天就是八月初一。钦天监事先推算明白,这天“日月合璧,五星联珠”,是一大吉兆,却不知正是大行皇帝的“二七”,行“殷奠礼”的日子。
为了赶上殷奠礼,恭亲王半夜里就从栾平县动身,先驱的护卫,一拨一拨地赶到“避暑山庄”大宫门前,由此知悉恭王的行踪,由栾平北上,经双塔山,过三岔口,到广仁岭,再有十里就是承德府,但由府城到行宫,还有半个时辰的途程。
王公亲贵,文武大员,原都在行宫附近等着迎接的,无奈“殷奠礼”行礼的时刻,早经择定,看看恭王的八抬大轿,尚无踪影,只好先赶到奉安梓宫的澹泊敬诚殿去站班,伺候皇帝行礼。宫门外,留下内务府的一些司员,等着照料恭王。
澹泊敬诚正殿中,这时早就陈设妥当,灵前供列馔筵二十一器,酒尊十一个,羊九只,纸钱九万,内外白漫漫一片缟素,清香飘渺,素烛荧然,王公百官,按着爵位品级,由殿内到门外,列班鸹立。辰正将到,御前大臣引着小皇帝驾临,随即开始行礼。
太常寺的“赞礼郎”司仪、“读祝官”读祭文,于是事先受了教导的小皇帝,脚一顿,“嗬噜噜”发出哭声,皇帝一哭,殿内的王公亲贵也哭,丹墀上的文武大员跟着哭,这样一路一路哭过去,称为“传哭”。
哭完了,赞礼郎又赞“奠酒”,然后皇帝领导三叩首。再一次大声举哀。殷奠礼到此已成尾声,下面就只剩下“焚燎”一个节目了。
九万纸钱烧完,也得有一会工夫,就在火光熊熊之中,照见宫门外一条颀长的白影子,直扑了进来,一路踉跄奔趋,一路泪下如雨,正是那半夜从栾平动身赶来的恭亲王。
这时,他也想不起什么叫失仪了,顾不得擅闯朝班,也顾不得叩见皇帝,奔上丹陛,踏入殿门,门槛太高,走得太急,一绊跌入殿内,就此扑倒,放声大哭!
事出突然,把皇帝搞得手足无措,也不仅是小皇帝,所有御前的王公大臣,都不知该做些什么,事实上也无可措手。恭王那一哭,声震殿屋,悲痛出自肺腑,旁人无从劝阻,也不忍劝阻,只心里酸酸地陪着他垂泪。
君臣之义,手足之情,生死恩怨,委屈失意,都付之一恸,所以恭王越哭越伤心,哭声甚至传到烟波致爽殿。
两宫太后都在东暖阁闲坐,东太后惦念着小皇帝,怕他会失仪,而西太后则记挂着恭王。等隐隐听见前面举哀的声音有异,两人不约而同地问道:“怎么啦?”
“等奴才去问。”双喜这样回答。
她刚跨出门口,有太监来报:“六爷到了!”
当然,这是说到了热河了!不问可知,此刻正在澹泊敬诚殷叩谒梓宫。西太后极深沉地点一点头,然后转脸望着东太后,等她发话。
东太后不甚了解内外体制,踌躇着问道:“咱们倒是什么时候,可以跟六爷见个面啊?”
“这会儿就可以。”西太后回答得极其爽利。
“那,那就‘叫’吧!”
“慢一点儿,姐姐!”西太后一面说,一面投以眼色,显然的,她要有所布置。
这十几天在一起共事,东太后已颇能与西太后取得默契了。
见此光景,便微微点一点头,起身回到东暖阁,叫双喜装了袋烟,慢慢抽着想心思,要好好想一想,该跟恭王说些什么话。
人在屋里,外面的动静仍旧听得见,她听见西太后在吩咐新调来的总管太监史进忠,派出好几个太监去干不急之务,而且要去的地方都相当远,来回起码得一两个时辰。听得被派的太监的姓名,东太后心里明白,那都是平日被认为形迹可疑,有肃顺的奸细之嫌的,要“调虎离山”,召见恭王时的奏对详情,才不致泄漏出去。
等把该撵出去的人撵走了,西太后威严地喊一声:“史进忠!”
这是有要紧话吩咐,史进忠不敢丝毫怠忽,响亮地答一声:“喳!”
西太后的声音却又变得十分和缓了:“有件事要差你去办,你能办得了最好,要是觉得自己办不了,你就老实说,我不怪你。”
“喳!”史进忠说:“奴才请旨。”
“你去传旨:召见恭亲王!”
史进忠这才明白西太后的意思,她已经顾虑到召见恭王,肃顺可能会设法阻拦,所以才有“办得了,办不了”的话。但身为总管太监,说是连找个人都找不来,这当的是什么差?所以明知差使棘手,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是,奴才尽心尽力去办。”
“好。快去。”
于是史进忠三脚并作两步,半跑着直奔澹泊敬诚殿。走到半路,遥见皇帝驾回,便即避在一旁,跪着等皇帝经过,等行列将完,他悄悄招手,截住走在最后的一个太监,小声打听:“六爷可还在那儿?干些什么?”
“刚才还在那儿。大伙儿正在劝他,跟他见礼。”
“肃中堂呢?跟六爷怎么样?”
那太监愣了一下才答:“肃中堂跟六爷很客气啊!没有什么。”
一听这话,史进忠略略放了些心,脚下加快,赶到澹泊敬诚殿,只见文武官员正在站班,一群王公大臣,簇拥着恭亲王向外行来,史进忠心想这是个好机会,当着这么多人传旨,谁也不敢不遵!于是拉开嗓子,郑重地喊一声:“奉懿旨… 。”
步伐从容在走着的王公大臣,听见这话,很快地站住脚,退到一旁,让出一条路来。
史进忠匆乙走到上方站定,面向恭王道:“皇太后召见恭亲王。”说了这一句,走到他面前请个安又说:“六爷请吧!两位太后等着呢。”
恭亲王不答,缓缓地转脸看着载垣。
“这个仪注礼节,我就不明白了。”他略显踌躇地说,“几位陪我一起去见吧!”
王公亲贵谒见后妃,有一定的时节,等闲不得见面。至于两宫皇太后召见赞襄政务的顾命大臣,是为了谘商国事,又另当别论,此外都算外臣,无召见之理。所以恭王才有那一问。载垣心想,礼节不合规矩是小事,两宫与恭王谈些什么不可不知,陪他一起进见,确有必要。但是,他对讲究礼节、会找毛病、并且常爱在细故小节上挑剔的西太后,存着怯意,怕贸贸然跟了进去,两宫不见,碰个大钉子,面子上下不来。吏部尚书陈孚恩,就是如此,前几天从京里到行在,给太后去请安,太监上去禀报,连句“知道了”的话都没有,僵在那里半天,最后只好自己在院子里趴下来,磕了个头退下。这个教训不可不记取。
因此,载垣便说:“请懿旨吧!”
“也好。”恭王点一点头,转脸问史进忠:“我跟怡王爷所说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是。”
“那就托你去回奏吧!”恭王指着澹泊敬诚殿外的朝房说:
“我跟‘八位’在那儿候旨。”
于是史进忠衔命回到烟波致爽殿去复奏。顾命八大臣,还有惇王、醇王,陪着恭王一起在朝房中歇脚,纷纷以京中的近况相询。恭王只就他所管的“洋务”,扼要的谈了些。肃顺向他征询回銮的日期,他表示要听两宫和赞襄政务大臣的决定,他本人并无意见,但希望定了日子,早下“明发”,京里好作准备。
谈了有两刻钟左右,史进忠又来传旨了,说太后召见恭王,只是想问一问京中和宫里的情形,又说:“圣母皇太后还有话,说惦念着‘方家园’,也要跟六王爷打听一下子。”
“圣母皇太后”是仿照前明万历的故事,在目前对西太后的正式尊称,“方家园”则是她的娘家。看来只不过垂询家属私事,则虽未明谕单独召见恭王,意思也就可想而知。所以载垣便拱拱手说:“六爷请吧!等下来了,咱们再详谈。”
“老六!”肃顺与恭王平辈,年纪较长,一直是这样称呼他的,“晌午,我替你接风。回来看创我替你预备的公馆怎么样。”
“那一定是好的。”恭王很谦恭地说,“多谢六哥费心。”
说完,恭王就随着史进忠走了。肃顺又当面邀了在座各人,午间作陪,然后各自散去。怡、郑两王和杜翰跟肃顺一路走,杜翰表示,不该让恭王单独谒见两宫,又说:“其实要拦住他也容易,只说年轻叔嫂,得避嫌疑。这不就是光明正大的理由?”
“那你何不早说?”载垣不悦地质问。
“是啊!”端华也附和着:“马后炮,不管用!”
“得、得!咱们自己人先别生意见。”肃顺乱摇着手,又以极有信心的语气说:“用不着这样子!恭老六有什么可以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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