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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不要脑袋的人!”
这一声惊动了一屋子的人,刚毅问道:“谁不要脑袋?”
“还有谁?杨漪村。”
听得这话,廖寿恒首先一惊。杨漪村就是杨深秀,山西闻喜县人,光绪十五年己丑科进士,而廖寿恒是那一科会试的总裁,师生之谊,自感关切,急北问道:“杨漪村又妄言了?”
“哼!”正在看折子的刚毅冷笑,“岂止妄言而已!”
原来一士谔谔,举朝只有杨深秀一个人上疏诘问皇帝何以被废?引经据典,历数国有女主,必非社稷之福,请慈禧太后撤帘归政。
传观了这个奏折,无不摇头叹息,刚毅向裕禄说道:“你看,你要安静,偏有人要闹事!寿山,你怎么说?”
“太不智了!”
“仲山!”刚毅又问廖寿恒,“你看,贵门生该得何罪?”
廖寿恒是刑部尚书,身分尴尬,更难回护,只能这样答说:“这要公议。”
“眼前呢?是不是拿交贵部?”
这样咄咄逼人,廖寿恒感到事态严重,若无明确表示,不但于杨深秀无补,恐怕自己的前程亦会不保。看这样子,就想回护门生,亦必不能如愿,那就不如放聪明些。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答说:“当然。不过逮问言官,必得请旨。”
“当然要请旨!”刚毅环视问道:“诸公之意如何?”
大家都不作声,但礼王不能不说话:“请旨吧!”
“好!”刚毅喊道:“请郭老爷来!”
“郭老爷”是指郭曾炘,福州人,汉军机章京头班的“达拉密”。应召而至,照刚毅的意思,写了个奏片:“立即拿交刑部治罪。”
“杨漪村上这个折子,自己也知道会有怎么个结果?”刚毅掉了一句文:“求仁得仁,夫复何憾?”
刚毅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偶尔想到这八个字,自以为是隽语,十分得意。而在旁人听来,有点说风凉话的味道。谁也不搭他的腔,郭曾炘也面无笑容地,持着奏片,掉头就走。
“春榆,春榆!”刚毅将别号春榆的郭曾炘召回厅堂,眼看着同僚说道:“各位看,杨漪村会不会自裁?”
此言一出,四座愕然。可是细想一想,刚毅这一问,倒不是匪夷所思。杨深秀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当然了解到后果的严重,多半已存着必死之心,步光绪初年吴可读的前尘,来个尸谏,亦未见得不可能。
“子良这句话却非过虑。”裕禄说道:“得要想个法子保全。”
“保全”二字,刚毅觉得不中听,微微冷笑着说:“我在秋曹多年,什么样的案子都经过,此辈的用心,真正叫洞若观火。就象杨某人这折子一上,如果没事,白得个敢言的名声,自然不会死,倘或拿问,知道事情弄糟了,索性一死,至少还落个尸谏的名声。他这件案子,情节甚重,上头是一定要严究的,不能预为之计。事情明摆在那里,一定拿问,既然如此,何不先行看管?”
刚毅的想法和说法都很苛刻。只是“看管”亦为“保全”,清朝还没有杀过言官的例子,这个好歹先留下他一条命来的打算,总是不错的。因此,都同意了刚毅的办法,通知步军统领衙门,先行逮捕杨深秀。
※ ※ ※
“好兄弟,”王五脸色凝重地说,“你不能不走了!恐怕你还不知道,杨都老爷,跟张侍郎一样,也让九门提督抓走了。”
“那位杨都老爷?”
“山西人… 。”
“喔,杨漪村。”谭嗣同有些困惑,“怎么不抓我,抓他呢?”
“嗐!兄弟,”王五大不以为然,“莫非你有那个瘾,非坐牢才痛快?我想过了,你说怕连累老太爷,这话不错,不过,这到底不过一句话,是不是真的会连累老太爷,也很难说。万一连累着了,那时你再投案,为父赎罪,是个孝子,朝廷没有不放老太爷出来的道理。既然这样,何必自己多事?”
“话不是这么说。从来办大事,总要有人不怕死,才能感动得了别人,接踵而起… 。”说到这里,谭嗣同停了下来,自觉辞不达意,很难跟王五说得明白。
王五其实明白,“兄弟,”他说,“我也知道你有番大道理,不过,我实在不能眼看着你让人抓走。你不要教皇上吗?人、钱,我都有,就没有人出主意。兄弟,非你不可!”
这是有意拿大帽子套他,谭嗣同明知其意,不便说破,只这样答道:“五哥责以大义,我不敢不听。不过,今晚上总不行了,这里也不是细谈之地。这样,明天上午,我们仍旧在大酒缸见面。”
王五无奈,只得应承,作了第二天一早相会的坚约,方始告辞。
那知,次日清晨,谭嗣同刚刚起床,步军统领衙门的官兵,带同大兴、宛平两县的捕役,已经到门。同案被捕的,除了杨锐、林旭、刘光第以外,还有一个曾经保荐康有为的署理礼部侍郎徐致靖,连张荫桓与杨深秀,一共七个人,都移解刑部,在看管所暂住,每人一间屋子,不准见面,更不准私下交谈。
上谕一发,凡是新党,或者前一阵子赶时髦,上书言事,荐举新政人才,以及论改革官制、废科举、筹设文武学堂及派员游学、筹办新军及团练、兴农工商务、设银行改币制、开矿筑路、设报馆及译书局等等新政的大小官儿,人人自危。自觉必不可免而能够筹得出川资的,纷纷作出京走避之计,以致前门车站,突然比平时热闹得多了。
当然,弹冠相庆的人更多。本来一个月前,有道上谕,京中詹事府、通政司、光禄寺、鸿胪寺、太仆寺、大理寺这些属于“大九卿”的衙门,都已裁并,冗员变成灾官,不下万人之多,群情惶惶,莫可终日。一看太后复掌大权,继以逮问新党,可知一切“光复”,照样又有官做。不过,有些衙门,一闻裁撤的诏令,来个卷堂大散,不但印信档案无存,连公署的门窗板壁亦都拆得光光,毛虽可附,皮已不存,也是件愁人的事。
当然,真正兴奋得睡不着觉的人,只有少数几个,其中之一就是杨崇伊。从他窥探意旨,与荣禄定计,在八月初三上了请太后训政的折子以后,成了京官中的头号要员。关闭九城、停开火车的那天,前门车站开出一列专车,只挂一个车厢,里面坐的就是杨崇伊,直放天津,与荣禄相会,承命回京,另有献议。
原来荣禄虽得慈禧太后的宠信,在京里却是相当孤立的。有些人是不愿他往上爬,怕他一冒上来,相形见绌,就会失势,有些人是觉得他平时过于跋扈,应该加以裁抑,还有些对慈禧太后固然严惮,而对皇帝却也存着一片深藏未露的惓惓忠爱之忱,看荣禄唯知有母,不知有子,内心愤慨,当然也不会替他说好话。因此,荣禄得找个人替他开路,才能内召大用。
杨崇伊的第二个折子,便是替荣禄开路,建议“即日宣召北洋大臣荣禄来京”,来京干什么呢?不能明言让荣禄入军机,即使能说,荣禄也不愿意他说,因为大学士在军机上行走是真宰相,耻于为从五品的监察御史所荐。
因此,杨崇伊找了个借口,说康有为在逃、梁启超亦未拿获,康广仁、谭嗣同虽被捕而未处决,深恐康党勾结洋人,以兵舰巨炮相威胁,应该即日宣召北洋大臣荣禄进京,保护皇太后及皇帝。
但北洋为海内第一重镇,不可一日无人,荣禄进京保护圣躬,总得有人替他才行。杨崇伊这三年来苦心孤诣,想在朝中掀起一场大波澜,目的就是为了此刻可以举荐一个代荣禄而镇守北洋的人,此人非别,正是目前寄居贤良寺,侘傺无聊,郁郁寡欢的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
原来杨崇伊与李鸿章是至亲。李鸿章长子叫李经方,虽为胞侄入继,却如己出,视为克家令子,而李经方就是杨崇伊的儿女亲家。李大小姐闺名国香,嫁的是杨崇伊的长子杨圻。
杨圻字云史,是个少年名士。他之得为相府娇客。也许是看中了他的人才,但亦可能由于杨崇伊是江苏常熟人,他的同乡前辈翁同龢,以帝师之尊,颇得重用,李鸿章想以此渊源,对一向与他不大和睦的翁同龢,取得一种较为亲密的关系。如果他真有这样的企图,那可是彻头彻尾落空了!
杨李两家这门亲事,结在光绪十八年。那时的李鸿章,勋名功业,看来如日方中,其实是“夕阳无限好”。两年以后的甲午之战,北洋海军,一举成空。事先翁同龢及他的门下如汪鸣銮、文道希,以及珍妃的长兄志锐等等,全力主战,事后则翁党纷纷纠参李鸿章,先剥他的黄马褂,拔他的三眼花翎,最后夺了他的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马关议和回国,朝命入阁办事,其间虽有贺俄皇加冕的海天万里之行,订下自以为“可保数十年无事”的中俄密约,但始终未获重用,既不能入军机,亦不能掌兵权,甚至连个总理事务大臣的兼职亦竟保不住。
李鸿章失势,杨崇伊便无指望,因而恨极了翁同龢一党。他看得很清楚,慈禧太后还是眷顾老臣的,只为皇帝听信翁同龢,才压得他的那位“老姻长”不能出头,所以死心塌地做了“后党”,处心积虑想剪除皇帝的羽翼。首攻珍妃的老师文道希,恰恰符合了慈禧太后不喜珍妃的心意。这次首先发难,奏请训政,更是大功一件,自觉为“老姻长”效力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背后对人称李鸿章为“老姻长”,见了面,杨崇伊仍然用“官称”,恭恭敬敬叫一声:“中堂!”接着将奏稿双手捧上:
“晚生拟了一个折子,请中堂过目。”
“姻兄,不敢当!”李鸿章也很客气地,用双手相接。
展稿细读,看完前面请召荣禄一段,李鸿章想了一下才往下读:“至北洋紧要,不可一日无人,司道代拆代行,设有要事,尤恐缓不济急。可否请旨饬大学士李鸿章即日前往,暂行署理,究竟曾任北洋,各将领皆其旧部,紧要之际,似乎呼应较灵。”
看到这里,他停下来说:“多感盛情。不过,恐怕没有什么用处。”
杨崇伊一听这话,大为泄气,“中堂!”他说,“今日北洋,岂是袁慰庭所能主持的?何况中堂朝廷柱石,久蒙慈眷,际此危疑震撼之时,当然要借重老成。”
“你说我‘朝廷柱石’,这话倒不错,无非供人垫脚而已。”
李鸿章说,“今天的邸抄,姻兄看了没有?”
“还没有!”
“你看了就知道了!”
取来当天的宫门抄,李鸿章指出荣禄的一个奏折,是为“督练新建陆军直隶臬司袁世凯”规仿西制所设的“同文、炮队、步队、马队四项武备学堂”的官兵报奖,以炮队学堂监督段祺瑞为首,一共保了十六员。奉朱批:“着照所请。”
“姻兄,袁慰庭要大用了,荣仲华如果进京,想来必是臬司代拆代行。是吗?”
“是!荣仲华当面告诉我,一奉旨意,预备让袁慰庭护印。不过,”杨崇伊特别提高了声音,“他也说过,实在以中堂回北洋为宜。不过,他自觉身分差中堂一大截,不便冒昧举荐,所以关照我上折。”
“喔,”李鸿章很注意地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我不敢骗中堂。”
李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