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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凌兆熊又请州判郭缙生来密议。决定先礼后兵,由郭缙生去看所谓“梁总管”,当面问个明白。倘或言语支吾,随即动手抓人。
当下传唤捕头,点了十来个人,一律换着便衣,先在真慧寺的出入道路上守住,接着,郭缙生到了真慧寺,传见知客僧,吩咐闲人回避。
“这梁总管,照你看是什么路道?”
“回二老爷的话,”知州跟知县一样,称大老爷,州判便是二老爷,知客僧答说,“看样子来头不小。一口京腔,派头很大,有点象王府的家人。”
郭缙生心想,王府的家人就是护卫,官阶自从三品到从五品,至不济也戴蓝翎,相当于六品武官。自己的官阶只从七品,虽说武不如文,但既然先礼后兵,不妨暂时委屈,便即吩咐跟班持着名帖,请知客僧先容,去拜梁总管。
推进门去,梁总管正在院子里练拳,一见知客僧后面跟着人,便即收住势子,微带不悦地说道:“嗨,你怎么把不相干的人带到这儿来?”
“梁总管,”知客僧陪笑说道,“本州州判郭二老爷来访。”
郭缙生的家人听他这一说,立刻抢上几步,先请个安,站起来,双手递上名帖。
“不敢当。”梁总管接过名帖看了一下,“我跟郭二老爷不认识啊!”
“敝上是本州的地方官,”跟班很机警地回答,“贵人过境,应该要来拜候。”
“太客气了!”梁总管一面穿着衣服,一面沉吟着,等穿好衣服,方始点点头说:“好吧!既然来了,不能挡驾。请进来吧!”
候在门外的郭缙生,从从容容地踱了进来,不亢不卑地作了个揖。梁总管还了礼,也不请他进屋,就站在院子里说道:
“郭二老爷大驾光临,一定有事,就请说吧!”
“喔,”郭缙生觉得有点尴尬,转念一想,这正是可以试探的时候,不必跟他客气,“这里不是谈话所在,”他反客为主的伸一伸手,作个请客的姿势:“请!”
“请”字出口,自己的脚步已踏上台阶。梁总管急忙抢上前去,拦在门口说道:“郭二老爷,你请在这儿坐!”接着,轻轻拍了两下手,随即有人端了两张椅子过来。
这下,郭缙生不能再擅自行动。不过,试探总算有得,这样不让他进屋,自然是有不能让他人看的东西在内,莫非就是锦袱下面的那顶帽子?
迹象越来越诡秘,郭缙生也越发加了几分小心,“梁总管,”他很谦和地问,“台甫是?”
“我叫梁殿臣。”
“贵上呢?尊姓?”
梁殿臣沉吟了一下,仿佛迫不得已似的回答:“姓杨。”
“不知道居何官职?从那里来?往那里去?”
“郭老爷,请包涵!”梁殿臣很吃力地,“我实在不能说。”
“喔!”郭缙生故意装作解人,“这样说,必是京里派出来查案的钦差!”
“对了!你不妨这么猜。”
“既是钦差,地方官有保护之责… 。”
“不,不!多谢,多谢!”梁殿臣急忙摇手,“敝上只是路过,稍住几天,还得往别处去。保护一节不敢当!跟郭老爷实说吧,敝上行踪有不能不隐秘的苦衷,请代为转告凌大老爷,一切不必费心,只装作不知道有这回事,就承情不尽了!如果郭老爷能放松一步,将来必有重重的补报。”说着,拱拱手起身,垂着手站在一边,是等着送客的样子。
郭缙生既不能赖着不走,又不能冒冒失失地翻脸。心想,此来所见所闻,值得推敲之处很多,亦总算不虚此行。姑息让一步,回衙门再说。
一回衙门,直趋签押房去见凌兆熊,他很注意地听郭缙生讲完,先道了劳,却不表示意见,只命书僮取近几个月的“宫门抄”来,很仔细地翻检着,不知在查些什么?
郭缙生都快等得不耐烦了,凌兆熊方始开口,“这件事很怪,无可解释。钦差必是一二品大员,从内阁学士到部院堂官,就没有一个三十岁的,而况钦差出京查办事件,必有上谕,我仔细查了,就没有这样的上谕。”他停了一下又说,“三十岁的亲贵倒多得很。可是,亲贵非奉特旨,不能出京,就出京也不过到关外或是到东西陵去恭代行礼,从来不到南边来的。”
这番分析很精到,郭缙生不由得脱口说道:“照此看来,恐怕要出大案了!”
凌兆熊瞿然动容:“老兄何所见而云然?”他问。
“说不定是太监私自出京。”郭缙生说,“又一个安德海出现了。”
郭缙生是山东济宁州人,熟闻同治初年山东巡抚丁宝桢杀安德海的故事。很起劲地细说当年。凌兆熊仔细听完,提出疑问:“当年是因为慈禧太后顾忌慈安太后跟恭王,所以只能默许安德海出京,而且闹出事来不便庇护他。如今大权在握,爱怎么就怎么,何用顾忌?”
“不然!祖制究不可违。而且,我还疑心,这不一定是太后另派,派这个太监出京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凌兆熊大惑不解,“谁?”
“说不定是端王。”
“啊!啊!”凌兆熊深深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接着,面色一变,凝重而惴惴然地:“只怕真的会如老兄所说,要出大案了。”
于是,凌兆熊又请了幕友来商议。刑名师爷孙一振是绍兴人,好酒使气,极难相处,但见多识广,装了一肚子稀奇古怪、莫可究诘的疑狱。听完郭缙生所谈的一切,骨碌碌地转着眼睛,凌兆熊知道,遇到这种情形,便是他有见解要发的先兆。
“孙老夫子,必有高见?”
“见解没有,要讲两个故事。本朝有所谓‘四大疑案’,如今看来要变五大疑案了!”
凌兆熊两榜进士出身,朝章典故,亦颇熟悉。知道所谓“四大疑案”,本为清初的三大疑案,一是太后下嫁;二是顺治出家;三是雍正夺嫡。后来所加的一件疑案,说法不一,有的说高宗实为浙江海宁陈家的血胤;一说“天子出天花”的同治之死,病因暧昧,而宫闱事秘,难索真相,足当疑案之称。但不论如何,所有的疑案,皆出于深宫,然则孙一振的意思,莫非指正在谈的这件案子,亦牵涉到帝皇。
想到这里,不由得失声惊呼:“果然如此,可真是骇人听闻了!”
“不错!唯其骇人听闻,不宜延搁,以从速处置为妙。”
“老夫子!”郭缙生不耐烦了,“你不是说要讲两个故事?”
“缙生,你别忙,我会讲给你听。第一个,出在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南巡回銮,驻跸涿州,忽然有个和尚带着个少年接驾,说那少年是履亲王的骨血… 。”
履亲王即是皇四子永珹。他有个侧福晋,姓王,是汉人,一向得宠。王府传言,履亲王另有个侧福晋,生子说是出痘而殇,其实乃为王氏所害。而这个和尚则指所携的少年,即是传言王氏所害,实则流落民间的履亲王的亲生之子。
其事离奇,令人难信。但真相不明,和尚的功罪难定,高宗便交军机大臣会审。有个军机章京上前将那少年掴了两掌,厉声问说:“你是那个村子里的野孩子,受人欺骗,敢做这种灭门的荒唐事?”于是那孩子自供姓刘,是受了和尚的啤。结果和尚斩决,姓刘少年充军伊犁。
“这就是所谓‘伪皇孙案’,伪皇孙充军到伊犁,后来又冒称皇孙,结果为伊犁将军松筠所斩。”孙一振谈到这里,略停一下又说:“伪皇孙自己充军,又眼见和尚杀头,严刑峻法不足以儆其重蹈覆辙,这事也就奇了!”
“老夫子的意思是,”郭缙生问道:“这个皇孙根本不伪?”
“谁知道?这就是所谓疑案。”孙一振说,“再有一个故事,出在康熙年间,就是朱三太子一案。这一案,千真万确,一点不假,圣祖杀的是如假包换的朱三太子!”
“呃,”郭缙生问道:“何以见得?”
“这是国初的一件大案。”凌兆熊也说,“我读过《东华录》,上有此案的记载。事情发生在康熙四十几年,明朝已亡了六十年。案内的正犯是个七十老翁,仿佛还是个文弱的读书人,要说他就是‘朱三太子’,似乎过于离奇,不是被诬,就是假冒。”
“东翁的成见太深。”孙一振率直答说,“既非被诬,更非假冒,不过稍微错了一点点。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李自成破京的时候,思宗先亲眼看皇后妃子自尽,又手斩昭仁公主,怕落入流寇手中受辱,然后拿太子及皇三子定王慈灿、永王慈焕交付亲信太监,各人去投奔各人的外家。父子诀别之际,思宗叮嘱三个儿子,国亡以后,混迹民间,要忘记自己是皇子的身分,见了年纪长的,要叫爷爷,轻一点的称伯伯、叔叔。幸而不死,长大成人,要为父母报仇。这样处置完了,方始在煤山一株松树上,自缢殉国。太子跟两王出宫以后,遭遇不同。东翁所说《东华录》上所记的这件大案,别的都不错,所错的一点点是,误弟为兄,那个‘七十老翁’是行四的永王慈焕,而非‘朱三太子’。这个故事要从山东东平州的一个名叫李方远的谈起… 。”
大概在康熙二十二年春天,李方远到一个姓路的朋友家去赴宴,同座有位客人,生得仪表堂堂,吐属文雅,很令人注目。主人介绍此人说:“姓张,号潜斋,是浙江的名士。学问渊博,写作兼优,而且精于音律,下得一手好棋,如今是本地张家的西席。”
张潜斋人很谦虚,一桌的人都应酬到,但对李方远格外亲热,殷殷接谈,颇有一见倾心的模样。李方远亦觉得此人不俗,是个可交的朋友。
过了两天,张潜斋登门拜访,送了一把他手写的诗扇,果然写作兼优。就此正式订交,常有笔墨文字的应酬。这样过了半年有余,一天张潜斋跟他说:“我要回南边去一趟,大概两个月就可以回来,特来辞行,还有一件事奉托。家有数口,柴米由东家供给,不过每个月要一千铜钱买菜,不能不乞援于知己。”
“那是小事,”李方远答说:“请放心,我按月致送到府就是。”
原说两月即回,结果去了半年犹未归来。李方远因为会试进京,动身之前关照家人,仍旧按月接济张家。等他春闱及第归来,张潜斋已经携眷回南。如是不通音问有十年之久。
康熙三十五年,御驾亲征噶尔丹,李方远在大军所经的饶阳当知县,奉委兼署平山。军需调发,日以继夜,忙得不可开交,而张潜斋翩然来访。李方远连跟他叙一叙契阔的工夫都没有,送了一笔程仪,匆匆作别。
这一别又是十年。在康熙四十五年冬天,李方远已经辞官回里,张潜斋又来相访。这次带来两个儿子,一个老大,一个老四。直道来意,说是江南连年水灾,米贵如金,不得已到山东来投奔知交,希望李方远替他谋一个“馆地”。
所谓“馆地”,不是做幕友,便是教书,这都是隔年下“关书”聘定的,年近岁逼,来谋馆地,岂非太晚?李方远想了一下,留他教几个童蒙的孙子。从此,张潜斋成了李家的西席。
李家的孙子读《三字经》、《千字文》,所以张潜斋的儿子,亦可代父为师。而张潜斋本人,则经常去看他以前的那个姓张的学生,每去总在十天左右。一次,李方远问他,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