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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云保这个人我倒知道。不过… 。”
“太后是嫌他家世平常?”
“可不是吗?”慈禧太后说:“那么多王公大臣的子弟,怎么轮得到他家。那阿克丹现在干着什么?”
“是个三等‘虾’。”
“可又来,连个蓝翎侍卫都没有巴结上!且不说委屈了孩子,叫我跟老六夫妇怎么交代?”
“上头的恩典,六爷、六嫂子也不能说什么!”醇王福晋思索了一会说,“当年雍正爷还把包衣家的女儿,指给了那一位‘铁帽子王’做嫡福晋呢!”
“雍正爷怎么会做这种事?”慈禧太后近来常看历朝实录和起居注,笑着纠正了她的错误,“那是康熙爷,把织造曹寅的女儿,指了给平郡王做嫡福晋。这种事儿少见,当不得例!”
这一句话把她的嘴封住了,她还有些话在肚里,但对不上榫,便接不下去,只站着发愣。
慈禧太后又看出来了,为她开路:“七爷还说些什么?”
“七爷是为太后打算。”醇王福晋赶紧答道:“他说:太后给人的恩典不少,可是得了恩典的人,也不怎么感激,就象是分内应该似的。这都因为那些人本来就挺好的了,把上头的恩典,看得不过如此。若是托云保那种人,能够高攀上了,那份儿感恩图报之心,格外不同。”
慈禧太后默不作声。遇到她这样的神态,不是大不以为然,便是深以为然。姊妹相处这么多年,醇王福晋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偷眼看了一下,知道回家向丈夫交得了差了。
“搁着再说吧!”慈禧太后对笼中那头善于学舌的白鹦鹉,望了一会,终于作了这样的表示。
醇王福晋知道她姐姐的性格,对自己娘家的人,总是说得少,给得多。所以能有这样的表示,已经很不错了,欣然辞别,回家告诉她丈夫:“八成儿是行了!”
这个看法没有错,慈禧太后心里确已有了八分允意。过了几天,找个空跟慈安太后又提到了这件事。
“托云保,噢,我知道这个人。”慈安太后娘家与托云保同旗,所以她知道,“他家上代,是从吉林‘挑好汉’挑来的。”
“那好啊。”
才说了这一句,慈安太后就拦她的高兴:“不!我看,要慎重。又不是功臣之后,又不是人才出众,也许大妞不愿意,还是先问问她自己的好。还有六爷、六奶奶!”
这话让慈禧太后听不入耳,不过商量家事不能硬不讲理,说指婚原是太后的特权,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
看看她不作声,慈安太后知道她心里不舒服,怕自己的话说得过分了,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于是笑了笑自己转圜。
“我看先把那个孩子找来看一看再说吧!”
“是的。”慈禧太后在语气中也作了让步,“先找来看一看再说。”
不过,就这一句话,也不容易实现。阿克丹是个三等侍卫,不在乾清宫当差,就在乾宁宫当差,品级甚低,轻易到不了御前,如今忽然说要召见,会引起许多无谓的猜测。果真人才出众,一见就能中选,倒也罢了,事或不成,留下个给人在背后取笑的话柄,对谁来说,都是件很不合适的事。
这一下,慈禧太后的一团高兴,大打折扣,搁下此事,好久不见提起。托云保“伫候好音”有如热锅上的蚂蚁,等了半个月不见动静,又来见醇王府探问消息。
他倒也懂窍,轻易不肯开口。只是醇王年轻好面子,也沉不住气,知道他的来意,心里拴了个疙瘩,反倒自己先表示,就在这一两天替他再去进言。
醇王福晋再度进宫回来,才知道了慈禧太后的想法。醇王踱来踱去思索了好一会,突然喜逐颜开地说道:“有了,有了!咱们请太后来玩儿一天,把阿克丹找来,就在这儿见太后,不就行了吗?”
这一策很不坏!慈禧太后欣然接纳,并且很坦率地指明,临幸的那一天要听戏,得把卢胜奎和刘赶三传来伺候。
于是醇王府里大大地忙了起来,一面裱糊房子,传戏班,备筵席;一面定了日子,具折奏请,并且亲自通知近支王公和内务府,准备接驾扈从。
到了这一天清早,内务府、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纷纷派出官兵差役,在宣武门内清扫跸道,驱遣闲人,展开警备,静待两宫太后和皇帝驾到。
这一天慈禧太后遣安德海到弘德殿传懿旨,皇帝的功课减半,到了九点钟左右,便已回到宫内。两宫太后一早召见军机,也只把特别紧要的政务问了问,匆匆退朝,重新更衣梳妆,准备妥当,等皇帝一到,立即吩咐起驾。
领侍卫内大臣、御前大臣、銮仪卫和内务府的官员,一大清早就在伺候了。即使事先有旨,仪从特简,依旧摆了一条长街,一共三乘明黄大轿,慈安太后带着公主坐第一乘,慈禧太后带着大公主坐第二乘,皇帝坐最后一乘。由西华门出宫,沿长安街迤逦而西,直到正在内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
前引大臣和侍卫,一拨一拨来到醇王府前下马,等大轿刚入街口,诸王贝勒已经在站班伺候,都是皇帝的胞叔和嫡堂兄弟,由惇王领头,然后是恭王、醇王、钟王、孚王,再以下是宣宗的长孙载治、惇王的长子载漪、恭王的长子载澄、次子载滢。头两乘大轿,将次到门,大家一起在红毡条上跪下,这是接太后的驾,太后的大轿一过,惇王五弟兄随即起身,扶着轿杠,一直进门。“载”字辈的小弟兄依旧跪着,等接了皇帝的驾,三乘大轿都到二厅停下,这里才是诸王福晋接驾的地方。
厅上已经设下御座,但两宫太后吩咐只行“家人之礼”,略叙一叙家常,慈安太后便向慈禧太后说道:“你快办事吧!
等你来就开戏。”
这是预先说好了的,要办的事就是召见阿克丹。为了不愿张扬,只由慈禧太后一个人召见。醇王早就秉承懿旨预备好了,在西花厅设下一张御座,等御前侍卫用个银盘,托上一支粉底绿头签来,她接在手里,把写在上面的阿克丹的履历略看一看,说了一声:“叫起!”
托云保早就带着儿子在等着了,但他本人不在召见之列,等“带引见”的御前大臣伯彦讷谟祜走了来,还未开口,他先笑脸迎着,兜头请了个安说:“爵爷!你多栽培。”说着又叫阿克丹行礼。
伯彦讷谟祜为人厚道谦虚,赶紧还了一揖,把阿克丹上下看了一转,微笑着夸奖:“大侄儿一表人才。好极了,好极了!”
一听这话,托云保喜逐颜开,不住关照阿克丹:“好好儿的,别怕,别怕!”
越是叫他“别怕”,阿克丹越害怕,跟在伯彦讷谟祜后面,只觉得两手捏汗,喉头发干。等到了西花厅,只见静悄悄地,声息不闻,及至侍卫一打帘子,才看出花翎宝石顶的一群王公,侍奉着一位雍容华贵,双目炯炯的盛装贵妇——太后原来这么年轻!阿克丹似乎有些不能相信似的,动作便迟钝了。
“行礼!”伯彦讷谟祜提醒他。
见太后的仪注,早在家里演习了无数遍,但此时不知忘到那里去了?阿克丹一直走到太后面前,才扑通一声跪下。
照规矩应该一进门就跪请圣安,然后趋行数步,跪在一个适当的地点奏对,他这样做法,已经算是失仪。等到一开口奏报履历,说了个“臣”字,下面“阿克丹”那个“阿”字是张口音,要转到“克”字特别困难,于是:“臣阿、鞍鞍鞍碍鞍埃”越急越结巴,连伯彦讷谟祜都替他急坏了。
侍立的大臣面面相觑,尴尬万分,慈禧太后却是硬得下心,有意要看阿克丹出丑,声色不动地静静等着。直到阿克丹急得满脸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时,她才轻轻说了一声:“叫他下去吧!”
于是伯彦讷谟祜伸手把他的头一揿,同时说道:“给太后跪安吧!”
这一下阿克丹如逢大赦,摘掉暖帽,磕了个头,等抬起脸来,只看到了慈禧太后的一个背影。
“唉!”伯彦讷谟祜叹口气说:“满砸!”
他在外面叹气,慈禧太后在里面冷笑,虽无怪醇王的意思,醇王却觉得异常窝囊。又因为大公主就在旁边,也不便多说。因此本应很热闹、很高兴的一个场面,突然之间变得冷落了。
小皇帝却不知道有这件事,跟他那班堂兄弟玩了一会,忽然问道:“怎么还不开戏?”
开戏要请懿旨,由张文亮转告安德海,安德海去请示,慈安太后一叠连声地说:“开,开!”
这下才把那一段不愉快揭了过去。醇王引领着两宫太后和皇帝,到了戏厅——戏台朝北,戏厅朝南,五开间的敞厅,槅扇都已拆除,当中设一张御案,是皇帝的,后面用“地平”填高,东西分设两张御案,是两宫太后的。两面用黄幔隔开,是诸王、贝勒、贝子、公以及扈从大臣的席次。
未曾开戏,醇王先奏,这天的戏是由皂保和崇纶提调。这两个人都是内务府出身,现在都在当户部的满缺侍郎,京城里出名有手面的阔客,于是传了这两个人上来,并排跪下,由崇纶陈奏戏目。
“今儿伺候两位皇太后、皇上五出戏埃”他把手里的一个白折子打开来,一面看,一面说:“第一出《四郎探母》埃春台班掌班余三胜的四郎,胡喜禄的公主。京城出头一份埃”
一听这话,慈禧太后把从阿克丹那惹出来的气,消失得干干净净,因为大家都知道她最爱听《四郎探母》,于今首演的就是此戏,不但投了所好,而且也见得她比慈安太后更受人尊敬。
“第二出是出玩笑戏,刘赶三的《探亲相骂》,这也是头一份埃”崇纶略停一停说:“第三出是卢台子的《空城计》,庆四给他配司马懿。这又是头一份埃”
“你倒是有多少‘头一份隘哪?”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又问:“卢台子是谁?”
“喔。卢台子就是卢胜奎埃”
“原来卢台子就是卢胜奎埃”慈禧太后问:“还有呢?”
“卢胜奎跟刘赶三,今儿个都是双出。”崇纶答道,“《空城计》下来,先垫一出小戏,好腾出工夫来让卢胜奎卸装,扮下一出戏埃这垫的一出戏,也是京城里的头一份埃”
崇纶是有意带些“耍贫嘴”的意味,好博太后一笑,果然,连慈安太后都被逗乐了:“怎么全是头一份啊?”她忍俊不禁地问。
“不是头一份,不敢伺候两位太后和皇上埃”崇纶精神抖擞地说:“这出戏叫《时迁盗甲》埃”
“那不是昆戏吗?”
“是。唱这出《盗甲》的,就是个‘苏丑’,叫杨鸣玉,他的绝活挺多,这一出《盗甲》是专为给皇上预备的。再下来就是大轴子了,《群英会》!程长庚的鲁肃、卢胜奎的诸葛亮、徐小香的周瑜、刘赶三的蒋干埃”
“程长庚!”慈安太后以略带讶异的声音问道:“他还在京里?”
“他还在京里,还是‘三庆徽’班的掌班埃”崇纶又把一个戏折子高捧过顶:“还留着富余的工夫,预备两位太后点戏埃”
“这样就很好了!”慈禧太后说:“传膳开戏吧!”
于是,一面是太监递相传呼,搭膳桌,抬食盒,依上方玉食的规矩供膳,一面是笙簧并奏,锣鼓齐鸣,由升平署的太监演唱吉祥例戏,满台神佛仙道,只是热闹而已。两宫太后和皇帝,把这些戏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