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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欲掩半露的词语中弥漫着无尽的伤感。
他觉得,在这个朝廷中能当得起太子太傅的人除了他,没有别人。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像卫绾一样,以丞相的身份尽宰辅之责,以太傅的身份为太子讲书。
可是,皇上偏偏把目光投向了太常寺。他忽然生出一种被皇上抛弃的仓皇。他递上奏章,也是想试探皇上的心。
从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等来自未央宫的消息。
但皇上有条不紊地处理政务,频繁地就立嗣大典与大臣们交换意见,并且还将冷落了十数载的石庆和庄青翟传到宫中问话,好像把他给忘了。
公孙弘看了看外面,想着皇上会与石庆他们说些什么呢?
“他们会不会重弹黄老的论调呢?”
张汤疑惑道:“不会吧!这么多年了,他们怎会死守着的那套不变呢?要是那样,他们还能活到今天,而且还会被皇上重新起用么?”
公孙弘还是有些担心:“大人最好去找包公公打听一下,看看皇上与石庆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有这个必要么?”
“也许他们谈到了老夫呢?”
“哦!学生明白了。”
张汤告辞了,公孙弘拿起身边的《谷梁春秋》,还没看上几行,便心烦气躁地丢在一边,他望着窗外从枝头飘落的残花,强迫自己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竹简,虽说眼睛在竹简上徘徊,但心竟然纷乱地在天地间迷茫。
公孙弘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连续咳嗽之后,就气喘吁吁了。丫鬟们急忙上前为其捶背,好一阵子才缓了过来,他抬起头,眼见得夫人的泪水就在眼眶打转了。
“唉!你这是为何,老夫……”
“老爷这是怎么了?药吃了几剂,怎么就不见好呢?”
“老夫这病不是药可以治的。”
夫人就嘤嘤地哭出了声。她比公孙弘年轻了十几岁,夫君的病让她心里懵乱得不知所措。她一哭,丫鬟们也都跟着哭起来。
公孙弘的心烦立即转化为恼怒:
“你们这是干什么?老夫还没有死呢?你们能不能让老夫一个人安静安静?”
哭声戛然而止,夫人泪眼婆娑地唤了一声老爷,还想说些什么,只见公孙弘不耐烦地挥着手,她只有小心地退下了。
现在,内室里静极了,偶尔从外面传来几声嘤嘤的鸟鸣。
公孙弘呆望着屋顶,那个在心底盘桓了许久的疑问再度地爬上了眉头。
难道皇上忘了石、庄二人曾是反对新制的人么?难道皇上不知道,朝廷里除了董仲舒,就数他公孙弘最懂治儒了么?他检点着自己的行为,认为多年来虽无多大建树,却也兢兢业业。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皇上冷落了自己呢?他想不明白。
午膳时,公孙弘只喝了几口米粥,就昏昏沉沉地睡了——他只觉得被一种无形的压力牵着,迷迷糊糊地进了梦乡。冥冥间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地呼唤,他睁开矇眬睡眼,却是府令和夫人。他们说宫里的包公公带着太医来了,现正在客厅等候呢。
呀!皇上没有忘记老夫。公孙弘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就立马要丫鬟伺候更衣洗漱……话未落音,就听见室外一个尖细的嗓音传了进来:“丞相有恙,不可轻动,咱家进来就是了。”
进到内室,包桑说道:“皇上要咱家和太医来探视丞相了。”
公孙弘有些惶恐不安,挪动着身体向榻边倾斜,连道:“老夫衰朽之身,蒙皇上惦念,不胜惭愧。”
太医淳于意为公孙弘详细地诊了脉,又看了舌苔,然后才诊断道:“丞相之病乃心急气郁,肝火旺盛,火伤脾脏,故而肢体沉重。所谓心归木,心急而生火,致使肝气郁结,火盛而伤金,故而脾胃不适。”遂开了几剂药。
夫人请他到客厅用茶,留下包桑与公孙弘说话。包桑捧出皇上的书札给公孙弘,说道:“皇上的话都在这上面写着呢,丞相看看吧!”
公孙弘展书拜阅,先还比较平静,看到后来便讷讷自语道:“愧杀臣也!愧杀臣也!”包桑循声看去,就见丞相满脸潮红,两眼发热,眼圈越来越红了,接着就听见他声音发颤地念道:“君不幸罹霜露之疾,何恙不已,乃上书归侯印,乞骸骨,是彰朕之不德也。”
公孙弘再也无法在榻上安卧了,他翻身下榻,就跪在了地上,朝着未央宫的方向,揖首跪拜道:“皇上折杀微臣了。微臣有疾,怎么敢当得起皇上的自责呢?”
公孙弘读到“今事少闲,君其存精神,止念虑,辅助医药以自持”时,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而匍匐在地。
“皇上!臣有罪啊!皇上……”
包桑听得出,公孙弘的哭声里带了多种情感和思绪。是感动,也是惭愧;是自责,也是痛心。
皇上丝毫没有怪罪他,反而把他患疾归之于自己的“不德”,皇上不但派来了太医,还送来了酒、帛等。皇上在书中说今事少闲,可他明明知道“淮南案”结案在即,立嗣大典一天天临近。而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呢?
包桑没有上前劝慰,任凭公孙弘借痛哭排解心中的郁闷。公孙弘哭过之后,才发现包桑待在身边,根本没有离开,他几分赧颜,不好意思道:“老夫刚才情之所至,失态了,请公公谅解。”
包桑哈哈大笑道:“皇上说,他的书是专治丞相心病的,果然如此!咱家可以回宫复旨了。”
公孙弘送包桑和太医到相府门口,分手时,他要包桑代他禀奏皇上,他马上就上朝视事,筹备立嗣大典。
眼看包桑一行人渐渐远了,公孙弘才回转身来,对身后的夫人喊道:“老夫有些饿了,快备些酒菜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阿娇的声音很弱,游丝一样地飘到春柳的耳际。春柳俯下身体,贴在阿娇的耳边说道:“娘娘!现在应该是巳时了吧!”
阿娇有些不耐烦:“谁问你这个?现在是哪年哪月?”
“娘娘,现在是元狩元年五月二十五日。”
“哦!太子的立嗣大典开始了。”阿娇无力地点了点头,眼角溢出酸涩的泪水。
她让春柳在殿内燃起熏香,很快整个房间都飘荡着浓浓的香气。烟雾从熏炉中一缕一缕地散发出来,袅袅地在大殿中央盘旋,在阿娇的眼前编织出宏大热烈的画面:
恢弘庄严的乐声中,盛大的朝贺队伍云集在司马道上。来自郡国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来自各国的庞大使团都齐聚这里,等待着神圣的时刻。
卫子夫在宫娥们搀扶下,踏着从司马门铺开的红色的地毡,迈着舒缓的脚步,庄重地走进了未央宫前殿,她的光彩让参加盛典的每一个人脸上熠熠生辉。
太子刘据毕恭毕敬地迎接卫子夫在皇上身边就坐。
正当午时,太仆公孙贺站在大殿上,高声宣布立嗣大典开始。
皇上圣明的呼声在未央宫前殿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啊!皇上向太子颁授金印了。春柳,你看见了么?”阿娇挣扎着站了起来,指着殿外,精神分外地亢奋。
“你看见了么?”
“娘娘!没有啊!”
“哈哈哈!”阿娇放声大笑,然后又仰面歪在榻上,嘲笑道,“你等当然看不见了,你们都是凡人,怎么会看得到呢?哈哈哈!”
刚刚平静了片刻,她又忽地起身下床,一边向外面跑,一边笑嘻嘻地喊道:“皇上!臣妾接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说着,阿娇“扑通”跪倒在地,郑重其事地叩首下拜,口中讷讷自语:“臣妾见过皇上!”她又转过身来训斥春柳等人。
春柳和宫娥们疑惑地跟着阿娇跪下,内心却是十分恐惧。
废后怎么能看到立嗣大典的情景呢?而皇上此时正在未央宫前殿,她又怎么会以为皇上到了呢?
“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今日……”春柳十分疑惑。
“就是呀!怎么忽然就神智模糊了呢?”
春柳轻轻地来到阿娇身旁,与她并肩跪下,附在耳边道:“娘娘!皇上走了。”
“呵呵!呵呵!”阿娇呆呆地笑着,“皇上来看我,怎么会走了呢?”
“娘娘怎么忘记了,皇上打理国政,日理万机,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处置呢!”
“哦!你是说皇上忙着处理国事去了?哦!那本宫就不打扰了。”阿娇从地上站了起来,“本宫累了,扶本宫歇息去。”
阿娇简单地用了些饭食,又睡去了。
阳光从窗口透射进来,通过白色的幔帐折射到阿娇脸上,那张日渐瘦削的面容就更加苍白了,白得像一尘不染的丝绢。
这样子,让守在身边的春柳和宫娥们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从殿门口朝外看,更是一幅凄凉的景象。虽说是初夏五月,可这院子里的花木却是被青草包围着,刚来时粉刷一新的宫门如今被风雨剥蚀得斑痕累累,只有屋檐下的燕子来来回回,守着一个寂寞的废皇后,伴着一群服侍她的女人。
自从一曲《长门赋》惹恼了皇上后,很久没有人敢光顾这被朝廷遗忘的角落了。
可就在前日,皇后卫子夫来了。
她的銮驾停在门口——只带了春香和警跸。她担心会触动阿娇心底的伤痕,也没有浓妆艳抹。
春柳按照卫子夫的吩咐进去通禀,在等待的时候,她环顾了一下这座当年窦太主送给皇上、而皇上又把阿娇禁闭在这的宫阙。当年这里楼阁嵯峨,现在却已是繁华不再;当年的曲径幽幽,现在却已是蔓草没径;虽裙钗依旧,却是铅花尽去,满目景物,尽是断肠伤心处。
这破败让卫子夫感叹阿娇的命运,她甚至想,假若自己有一天遭此厄运,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卫子夫想着想着,就远远地瞧见阿娇在春香、春柳的搀扶下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一群宫娥。
卫子夫没有任何的犹豫就跪倒在院内的地砖上了。
“卫子夫参见姐姐。”
阿娇在一步之外僵住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放在昔日,她绝不会有好言语送给面前这个曾与她争宠的女人。
可漫长的岁月就像一方硕大的磨刀石,无情的风雪就像滴在石上的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磨去了她的恩恩怨怨,虽然一下子还无法忘却,可是麻木了的精神再也燃不起仇恨的火苗了。
阿娇喘着气道:“起来吧!进去说话。”
她用皇上送来的金浆招待卫子夫,这是南越进贡来的米酒,味道甘甜。
卫子夫轻抿一口,清新爽口,她从中品出了皇上心底的那份亲情。
唉!他们毕竟是青梅竹马!
几巡过后,两个女人之间的矜持和沉默悄然远去,话也逐渐多了。她们彼此述说着各自的生活,阿娇毫不掩饰自己对皇上的思念,说她无数次地在心中祈求上苍保佑皇上恩及天下,社稷永固。可是,皇上至今也没有……
她说到伤心处,潸然泪下,卫子夫也陪着流泪。
其实,卫子夫又何尝没有难以言表的苦衷和惆怅呢?就因为没有答应为长公主的儿子求封,就得忍受王夫人每日出入宫中的情感折磨,就像阿娇一样守着一座空寂的椒房殿垂泪。
但现在她并不想多说宫中的生活,害怕勾起阿娇对往昔的追忆。
“再过两天就要举行立嗣大典了,妹妹这次来看看姐姐,就是想告诉姐姐,即使据儿将来做了皇上,也要记着,他有两个母后。一个是卫子夫,一个是陈阿娇。他既是妹妹的儿子,也是姐姐的儿子。妹妹虽做过侯府的女奴,却知道先后的道理,在什么时候,姐姐都是在前面的,据儿都应该把这位母后放在心里。”
卫子夫的这番话惹得阿娇又是一番涕泣,但当她再度抬起头看着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