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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没有忘记我们啊!”
那一天,郝贤长跪黄尘,头贴着地上很久,泪水湿了面前的黄土。
从元狩二年正月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左屠耆王率领的匈奴军把沮阳围得水泄不通,而呼韩浑琊的军队则分为两部,一部沿着延水流域,与驻守在宁县的西部都尉在广宁、茹县一带展开交锋。另一部分则沿着阳乐水流域,与驻守在女祁的东部都尉鏖战。
战争初期,汉军凭借平时的粮草积蓄,使双方形势处于拉锯状态。可这些从当地征集的壮丁,很快就处于穷于应付的被动地位,不得不向内地撤退。
二月的一天,汉军与呼韩浑琊的军队在茹县南的下落遭遇,双方打得很惨烈,匈奴军追着撤退的汉军从县城穿越而过,他们沿途抢掠财物,掠夺人口,一把火烧了城中的房屋。
等他们呼啸而来的时候,汉军早已越过冶水,进入到海坨山的密林之中。
失去了目标的匈奴人,把愤怒倾泻在了逃难的百姓身上。
男人都打仗去了,剩下的只是些老弱妇孺,面对匈奴人的铁蹄,他们除了惊恐、躲藏,毫无还手之力。
此刻,这些百姓正在庄主的带领下,向山谷转移。
庄主在心里埋怨太守,他为什么要将所有的壮丁都征到前线去呢?难道百姓的命就不值钱么?
站在一块大石后面,他远远瞧见了追过来的匈奴军。他本来腰间还挂着宝剑,可为了保护百姓,他将兵器递给了身边的一位老者,自己徒手出现在敌军面前。
奔驰在前面的匈奴千夫长被这个手无寸铁的汉人给震住了,他勒紧马缰,战马一声长啸,马队顿时停住了,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他。
双方对视了片刻,庄主声音洪亮地问道:“你们不在漠北牧马,反而千里驰驱,来到这里,不就是贪图汉人的财物么?我愿意用本庄的财物换得百姓的安全,怎么样?”
“什么?”匈奴千夫长指着庄主,放声大笑地问身后的部属,“你们说怎么办?”
其中一个百夫长挥舞着战刀喊道:“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眼看匈奴军一步步逼近大石,庄主明白了,今日拼亦死,不拼亦死,倒不如拼个血洒河谷,也不枉做一回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他从老者手中接过宝剑,便朝匈奴千夫长一个直刺,匈奴千夫长横空一个劈刀,庄主接住了,并顺势把他拉下马来,两人在山谷的溪水边杀作一团。
庄主不愧是当年的部曲首领,剑锋冷峻,招招进逼。不一刻,匈奴千夫长便气喘吁吁了。匈奴士卒眼看千夫长招架不住,纷纷涌上来将庄主团团围住。庄主左冲右突,前面的匈奴士卒纷纷落马倒地,后面又潮水般地拥了上来。眼看突围无望,庄主趁着敌军退缩之际,仰天长啸,用剑自刎了。
匈奴士卒们又是一阵乱刀,把庄主剁成了碎块。
“庄主!”大石背后的老者,不顾生死地扑了上来。
“庄主!”几位中年的户长也跟了上来。
“庄主!”女人们哭喊着拥了过来。
“爷爷!”孩子们惊恐地哭叫着。
战争!让人的兽性在血雨中迅速膨胀,让善良在金戈铁马面前显得如此无助。
老者捧起一缕庄主的头发,喷火的眼睛投向匈奴人:“你们杀一群无辜的百姓算什么英雄?简直是禽兽不如!”
千夫长一刀下去,老人的头就滚落在地了。
为了女人,男人们手挽手倒在了血泊中;为了孩子,女人们前赴后继地连成血肉的城墙。
匈奴千夫长飞快地扫了一眼女人们便喊道:“小儿杀掉,女人留下。”
女人们被生死存亡逼出愤怒的烈火,她们用身体保护着身后的孩子们,义无反顾地面对匈奴人的战刀……
之后,按照千夫长的吩咐,他们将掳来的女人手脚捆了起来,放上马背上。他们离开山谷时,都没有再看一眼河谷内的尸体,留在那里的只是庆贺胜利的歌声:
山鹰凭借草原的风
才能展翅翱翔
匈奴的战刀靠敌人的血
才能擦亮
催动胯下的战马
踏破凤凰山阙
挥舞手中的战刀
扫落边塞的风雪
我们是太阳的儿子
没有谁能够阻止
匈奴人征战的步伐
两天以后,守卫下落的司马冲出匈奴人的包围,回到了沮阳城,他沮丧地跪在郝贤请罪:“末将有罪,下落失陷了。”
这本在郝贤的预料之中,因此他更关注的是下落的百姓:“那百姓呢?”
“说!百姓呢?”
“莫非……”
长期在郝贤属下履职,司马深知郝贤视百姓重于一切,他知道瞒不下去,但他更清楚,扔下百姓不管,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下落的百姓在凤凰山谷遭到匈奴军的屠杀,死亡千人,末将有罪,请太守责罚!”
“本官真想一刀结果了你!来人!将罪人拿了,听候朝廷发落。”郝贤恨声道。
接下来,战事的发展让现实变得越来越严峻。
随着战场形势的变化,撤进沮阳的人越来越多,本来贫瘠的沮阳一下子面临着巨大的粮草压力。
开始,还可以做到按时发放粮食,但随着人口剧增,各军的口粮由每日三餐改为两餐,到后来只能维持一天一餐。士兵们空着肚子上城坚守,时有士卒昏倒在城头。至于百姓,那更是苦不堪言。
有一天,巡城的司马来报,说城东南发生了分食人尸的惨剧。
那一夜,郝贤站在冷风吹过的城头,整整一夜无眠。他感到严峻的关头到来了,一旦沮阳失守,那不仅意味着在大汉东边防线上被撕开,而且直接影响到西线战场的大局。自己革职事小,边境的百姓从此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就在这时,朝廷援助的粮草到了。
郝贤知道,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接到来自长安的援助了,因为上计作假,等待他的将是以欺君之罪被押回长安……
此刻,郝贤的心情反而平静多了。上计作假是他提出来的,他不会推卸责任。
因此,当汲黯宣读完皇上的诏书后,他没有丝毫意外,他还是像接到朝廷援助那天一样,跪地叩谢皇恩。
当晚,郝贤召集长史、幕僚和各路司马宣布了朝廷的旨意,在新任太守到来之前,长史暂时署理太守职事。
夜阑更深,等人都散去后,郝贤对汲黯道:“大人旅途劳顿,还请早些歇息,罪职还要到城上去查看一下。”
汲黯的心就有些悸动——一个即将身陷囹圄的太守,一个曾封侯的将军此刻还能恪尽职守,他很感动。他决定与郝贤一起前去巡防。
“这怎么可以呢?”郝贤不知怎样回绝汲黯的要求,“这……在下可是戴罪之身啊!”
“暂且不提这个。”
“只是这样屈尊了大人。”
“将军何出此言?你我同朝多年,本使是那种雪上加霜的人么?”
汲黯的为人他知道,要是不让他同往,反倒显得不近情理。长史见夜间风大,遂为汲黯准备了披风。
“边城风大,夜间寒冷,大人披上这个,可以挡挡风寒。”
“将军终年与风雪为伴,本使吃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走出府门,沿途见换岗的士卒穿梭来往,虽然气氛有些紧张,却是有条不紊。而巷闾之间,百姓都纷纷献出自己的财物,用于抗敌。大家见了郝贤,便停下脚步,立在路旁向他致意。
汲黯感慨道:“将军处境如此艰难,军伍却如此整肃,百姓却如此齐心,本使着实没有想到。”
“大人言重了,要是朝廷的粮草晚到十天,罪职也担心不攻自乱呢!”
说着话两人就到了城墙脚下,他们登上北城楼,虽说时令已是四月,可是边塞的夜依旧是春寒料峭,冷风吹起汲黯和郝贤的披风,呼呼直响。
汲黯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转脸看去,只见郝贤临风而立,身影被夜幕包裹成一尊挺立的石像。他自然又是一番感慨,且不说那些坐而论道的京官们抨击起边塞的守将来疾言厉色,他们哪里知道卫国戍边的辛苦呢?他由此而想起李蔡、张汤等人,心想真该让他们也做几年的边关太守。
正想着,就听见郝贤道:“大人请看。”
顺着郝贤的手指看去,城北的山坡上篝火旺盛,传来匈奴人的高歌声,在天幕上形成一道别样的风景。
“依照惯例,匈奴人一般都是在抢掠了边城百姓的财物后就会匆匆退去,这次却盘桓了许久,他们就是要等大将军率我军主力到来,引入大漠而歼之。”
汲黯道:“可这一回他们失算了,他们不会想到皇上会舍弃东线,而剑指河西。”
“这正是皇上的圣明之处。霍将军眼下大概已经出了陇西,直奔祁连山呢!匈奴人向来认为,祁连山飞鸟难过,而我军却能翻越它,敌人岂能不惊?”
汲黯裹了裹披风道:“依本使看来,霍将军之所以能够纵横河西,一赖皇上运筹帷幄,二赖将军你在东线牵制。只是这样一来……”
“我军虽然物资匮乏,但匈奴人也好不到哪去,他们远途跋涉,估计粮草也消耗得差不多了,现朝廷粮草一到,我军士气高涨,百姓人心稳定,在下纵是戴罪回京,也无憾了。”
回来的路上,两人没有说话,灰尘呛着鼻子,沙粒落在肩头。汲黯几次想打破这种沉默,但搜肠刮肚却找不出一个话题。
而郝贤的内心此时十分复杂。太守的印信已经交出,这里的军政各务都与他没有关系了,就是现在将他锁进囚车,他也无话可说。可是如果他披戴枷锁,当着上谷军民的面出城,将会给战事带来怎样的影响呢?想到这,他鼓起勇气道:“大人,罪职还有个不情之请。”
“大人有话尽管直说,只要本使可以办到。”
“如此罪职冒昧了。”郝贤先向汲黯作了一揖,然后道,“因为罪职而使大人千里奔波,罪职内心很是不安。”
“大人这是怎么了?有话就说嘛。”
“好!如此罪职就斗胆了。”这时,一队换岗的士卒从身边走过,他们整齐的步伐和抖擞的军姿,更增添了郝贤的勇气,“大人也看到了,上谷军民数十年来之所以饱受匈奴之患而忠汉之志不移,全在历任太守的苦心经营。现在军中除长史和司马外,部属们尚不知在下获罪的消息。为了稳定人心,罪职冒昧请大人明日离开沮阳时,不要对罪职施以枷锁。”
“如此忠心为国,本使答应你!”汲黯毫不犹豫道。
“如此,罪职就谢过大人了。”
夜幕浓重,可汲黯似乎看到了郝贤眼中的泪光。男儿有泪不轻弹,汲黯掂得出这泪的分量。
“大人这是为何?快快请起,折杀本使了。”
郝贤站起来又道:“罪职不愿惊动部属和百姓,希望大人明晨子时就押罪职回京。”
“好!一切都依大人安排。”
有郝贤这样的忠臣良将,真是皇上之幸,大汉之幸!汲黯的手与郝贤紧紧握在了一起。
“霍将军知道了,会感谢大人的。”汲黯感慨道。
霍去病从狄道出发,经数日行军,终于翻越了乌盭山,前面山势逐渐下沉,他们进入了一条宽不过一里的狭长谷道。谷道两边峭峰相夹,横空悬挂,欲飞似坠。他此时才知关于祁连山势的描绘不是虚说,现实甚至比文字叙写有过之而无不及。
站立道旁,看将士们从身边走过,霍去病情不自禁地回头望去,乌盭山已经被甩到身后,成了他们惊心动魄的回忆。
对生在中原、长于长安的霍去病来说,第一次作为西路军统帅出征,想起刚刚过去的六天,不禁感慨造化的扑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