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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一定还活着!”司马迁望着月光,在心里对自己道。
阳关相别时,李陵曾道:“家父去世早,家母孀居一生,含辛茹苦。我无法报答,却要让她牵肠挂肚。此番前去,若埋骨他乡,家母和妻儿便托仁兄照顾了。”
一个热血男儿,说到母爱,竟然泪洒尘埃,如此大孝之躯,怎会面对强敌,屈身求生呢?
司马迁怎么都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书童一觉醒来,隔着窗棂望见司马迁的背影,一下子慌了神。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太史令身边,小心问道:“大人心中有事么?”
司马迁摇了摇头。
“小人知道,大人是在牵挂李将军,可他在千里之外,大人就是着急也无济于事。现在已是寅时二刻,大人彻夜不眠,明日以疲累之身,又怎能上朝奏事呢?”
哦!都寅时了!司马迁沉吟着进入书房,眼前摊开的是正在修改中的《李广列传》,难道这是上苍的暗示么?
“李陵,我的兄弟,真到了那一步,你会如老将军那样以身殉国么?你会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司马迁打定主意,要在朝会上为李陵辩护。他朝着门外喊道:“备车!”
他记下了这个日子:天汉二年十一月初十……
塾门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李陵的投降成为官员们议论的中心。每一条消息都让司马迁的心阵阵紧缩。
“知道么?李陵投降匈奴了。”
“可惜!将门之后,就此身败名裂了。”
“不会吧!李陵从小就跟随李广将军,又长期待在侍中,深受皇恩,怎会有如此有辱家门之举呢?”
“呵呵!大人不相信吧?听说龙颜大怒,那个为李陵送信的陈步乐自杀了。”
“还有呢!昨日后半夜,廷尉府把李陵的母亲和夫人都抓了起来,发现老夫人并无丧子之哀,因此断定李陵投降无疑。”
司马迁强撑着上前,发现说话的是上大夫壶遂,就知道绝非传言了,可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大人也相信李陵会屈节么?”
“哦!是太史公啊!”壶遂急忙起身。虽说两人秩禄、官阶差别很大,可司马迁的才气和为人素来是受到朝野尊重的。他和司马迁来到塾门外,说话的声音就小多了。
“李陵一家俱已入狱。皇上震怒,丞相惶恐,连御史大夫都一夜未眠。此事非同小可,在下知道大人素与李陵交好,不过今日朝会说话还是小心些好。”
司马迁自是十分感激,忙打拱相谢。
尽管司马迁平日对壶遂不是很待见,可这个时候,他的一句话都会让他感到温暖。
从未央宫前殿传来包桑悠长的声音:“辰时已到,请各位大人上朝。”
司马迁定了定神,跟随丞相、御史大夫等朝殿门口走去。这平日里不知走了多少遍的熟路,今天却是如此漫长。他每朝前迈一步,都觉得膝盖分外沉重。
刘彻准时出现在朝堂,他昨夜是在钩弋宫过的。
李陵投降匈奴的消息破坏了他与钩弋夫人温存的兴致,让他一夜都陷在郁闷和烦恼中,直到丑时才昏昏睡去。
晨光中,刘彻的脸看上去有些浮肿,它虽然使得日渐爬上脸颊的皱纹浅了一些,却掩盖不了日益老去的容颜。当那阴沉的目光扫过朝堂时,大臣们都齐刷刷地垂下了头。
朝会的议题非常集中,就是怎样处置李陵投降匈奴的问题。
从丞相以下,只要是站在这个大殿里的,几乎都采取了一边倒的姿态。纷纷斥责李陵叛敌变节,投降匈奴的行为。
刘彻一直面色冰冷地听着大臣们的陈奏,当鼎沸的人声渐渐平息的时候,刘彻忽然问道:“司马迁来了么?”
司马迁没有听见皇上的叫唤,此刻在他的眼前呈现的是一幅幅血淋淋的画面:
李老夫人躺在血泊中,在她的身边躺着的是尸身渐冷的李陵夫人;再远一些,是被血水浸透了深衣的李陵儿女们。他们刚来到这个人世,还没有来得及品尝人间的冷暖,就成了异界的冤魂。整整百口人命啊!
“司马迁何在?”刘彻在大臣中寻找着他的影子。
这一回司马迁听到了,他走出朝列,用笏板遮住了泪水浸湿的眼睛,答道:“臣在。”
“朕记得!当初是你极言李陵可以挽狂澜于既倒,现在你还这样认为么?”刘彻冷漠的目光中带着讽刺。
司马迁对刘彻的质问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声音响亮的答道:“皇上,臣现在仍然不改初衷。”
“哼!”跟在冷笑后面的是严厉的斥责,“说你是书生,果然迂腐不堪!事实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请皇上容臣详细禀奏。”司马迁向前迈了一步,好让皇上能够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陈述,“臣观李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有国士之风。如此一位看重名节的将军岂能轻易屈节?倒是那些私心自用,不顾大局,只求保全妻子的人妒贤嫉能,肆意扩大李陵的罪行,实在令人痛心。”
司马迁这话一出,大殿内一阵骚动,公孙贺正待说话,却听见刘彻严厉谴责的声音:“罢了!朕何须明察,这个软骨头,既是被匈奴俘获,就该效仿他的祖父,以死殉国,孰料他竟然……”
可司马迁却并没有因为皇上震怒而有丝毫收敛,反而更加激昂地辩解道:“即便是李陵投降,也必有不得已的缘由。况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
司马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沙哑,泪水顺着脸颊,打湿了俊美的胡须,满腔的悲愤割断了他的语序。
“他……他虽战败,然……然对敌之杀伤和摧毁足以昭示天下,即便暂时委曲求全,也是为了日后报答汉室啊!臣乞皇上开瀚海之恩!”
司马迁缓缓抬起头看着刘彻,但他没有从刘彻那里获得任何希望,等来的却是暴怒。
“吴尊何在?”
其实,从司马迁为李陵辩白时起,吴尊就在御史大夫身后窥视着这一切。
结局是在预料之中的,他明白等待司马迁的只有诏狱。可是,当刘彻点他的名字时,他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以致回答皇上的话都有点口吃。
“臣……臣……臣在。”
接下来,仿佛一切都陷入了死寂,只有刘彻浑重的呼吸声敲击着每个人的心。每个人在这无声的空间中,似乎心跳声都被放大了。
当刘彻用冰冷的语言打破这难耐的沉寂时,大臣们的心声被惊得戛然而止。
“将司马迁下狱,严加审理。”
“诛灭李家,以儆效尤。”
司马迁的眼前洇出漫天血红。他被羽林卫押出未央宫的那一刻,仍然倔强地扭头喊道:“皇上!李陵是冤枉的。”
冬天的脚步循着节气一步不落地踏上了北海的草原。
先是刀子一样的冷风一连吼了几天,接着,大雪覆盖了枯槁的草地,冰封了湛蓝的湖水,匈奴人最难熬的漫长季节到来了。
苏武一觉醒来,发现炉子里烧的牛粪不知什么时候灭了,整个穹庐变成一座冰窖,身上似乎裹了一层冰,每一丝毛发都失去了温暖与活力。唉!平日里还可以勉强取暖的毛毯,在这样的日子里简直薄如丝绢。
苏武不再睡觉,在穹庐内来回踱步,舒展筋骨,祛除寒意。
对已在北海放牧一年的苏武来说,回大汉去,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往手上哈了一口气,苏武掀开穹庐的门,禁不住“啊”了一声。大雪在梦中已让辽阔的天空与苍茫的草原浑然一体。他惦记着羊圈里的十几只羊,本能地拿起靠在边墙的汉节,心中掠过无言的酸楚。
离开长安时,那汉节曾带给他和平的希望。可一场事变,不但将两个国家推向战争,而且也让他的回归变得越来越渺茫。
只有这汉节让他觉得必须活着,有一天回到长安去,回到皇上身边去。
苏武走出穹庐,眯着眼睛看着大雪。想必长安现在也是冰雪覆盖的深冬了吧,那时候,他和李陵都在侍中供职,每日在皇上身边参谋政事,帮助皇上整理文书。闲暇之际,两人还常常外出郊游。
那一年端阳节,他俩骑马沿着渭水一路走去。正是渭河涨水的季节,水面浩淼宽阔,他们的思绪回到了屈原年代。
苏武驻马,等后面的李陵赶上来道:“当年屈原就是沿这汉江放逐的。”
李陵笑道:“这怎么会一样呢?屈原当年是遭人迫害,又不为楚怀王所信,才被放逐的。而我们现在可是皇上身边的人,皇上惜将爱才,雄图大略,即使秦皇也不可比,此正是你我建功之时。”
苏武毕竟年长几岁,感慨道:“为兄所言在于人生的遭际。宦海沉浮,前程多变,难免你我不会遇到奸佞。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也会离开长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去。”
李陵虽然从内心对苏武的忧虑不以为然,却还是问道:“果真到了那一天,仁兄将何以处之?”
苏武勒住马头,望着从脚下远去的渭水,若有所思地说道:“家父与令祖曾是多年同僚,自为兄初晓人事,家父就不断地教诲我,君子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果真到了那一天,为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虽是郊游闲语,可这话仍让李陵十分感动,他在马上打拱作揖道:“李陵当以仁兄为楷模,恪守忠孝节义之德。”
现在,命运果然将苏武抛在了遥远的北海。
匈奴人的威胁他不怕,吞雪咽冰的苦他也不怕,他最难忍耐的是寂寞和孤独。他已许久没有听到乡音了,他真担心长此下去,舌尖上再也滚不出长安话中那种沉雄、粗犷的节奏。
他不敢想这些,一想心就剧烈地痉挛和疼痛。而他殷殷牵挂的还有两位好友——李陵和司马迁,他们还好么?
苏武使劲地摇了摇头,把这些痛苦驱除出自己的脑海。他出门刚刚迈开第一步,就深深陷在盈尺的积雪里,他想退回去,可羊圈里传来头羊凄凉的叫声,让他打消了退却的念头。
羊现在是他惟一的伙伴,没有它们,他会更寂寞。
羊群瑟缩着,抗御寒冷的本能使它们挤在一起,昨夜临睡前添的干草蓬乱地被踩在脚下。
苏武有些枯瘦的手抚摸着一只只羊,传递给它们一息温暖。可当他的目光停在墙角那只永远睡去的羊时,还是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颤,昨夜的风雪又使他的伙伴少了一个。
这种日子不会再有人光顾这里,苏武俯下身体,开始清理脚下的积雪。
雪太厚,不一会儿他的额头就热气腾腾的,寒冷渐渐远去,人也有了活气。他抬眼朝远处张望,发现在苍茫的雪原上,有几个黑点在缓缓朝这移动。
他的眼睛顿时潮湿了,生出活过来的不尽欣慰。
那是于靬王属下的千夫长和他的亲兵。一共三个人,五匹马,马背上驮着的是何物呢?大概是冻羊肉吧!匈奴人就靠这个渡过漫长的冬天的。
此刻,千夫长已经站在苏武的穹庐前,寒冷加上雪中跋涉,使他们一个个脸色青紫,嘴角干裂得没有一滴水分,只有那野性的眼睛仍被雪照得发亮。
“千夫长受累了!”苏武说着,就将他们请进了帐内。
等干牛粪冒出红红的火苗时,他把白雪倒进鼎锅,不一会儿,穹庐里就有了生机。
喝下千夫长送来的马奶酒,苏武觉得舌尖不再僵硬,话也多了不少:“感谢于靬王这样大冷的天还来关照苏武。”
于靬王是且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