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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下千夫长送来的马奶酒,苏武觉得舌尖不再僵硬,话也多了不少:“感谢于靬王这样大冷的天还来关照苏武。”
于靬王是且鞮侯单于的兄弟。去年秋天,他刚刚被流放到北海不久,于靬王就率部到这里狩猎了。他毫不隐晦对单于的不满,他一直记得左骨都侯吐突狐涂的教诲,向来以汉匈和睦为己任。可且鞮侯单于哪听得进去呢?
苏武牧羊就在于靬王的领地,有一天,他到北海湖畔狩猎,就邀苏武同往。
他很惊诧,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苏武竟射得一手好箭。一场狩猎下来,他的猎物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部属。这次邂逅使他们成了朋友,每隔一段时间,于靬王就会派人送些酒食来。但是,千夫长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刚刚复苏的感觉一下子冰凉了。
“这是在下最后一次为使君效劳了。”
“怎么,单于知道了?”
千夫长摇了摇头:“不是!于靬王已于前日暴病身亡了。”
“啊?!”
千夫长试图用滚热的马奶酒驱除心中的悲痛:“于靬王弥留之际,要在下速送些食物给使君,不想这风雪……”
苏武十分震惊,接着就按匈奴人的风俗,朝东方拜倒了。
“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保佑于靬王升天吧!”
“事已至此,使君也不必伤心。往后,使君要好自为之。”千夫长安慰道。在不经意间,他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使君认识李陵么?”
“李陵?”苏武眼里发出异样的光彩,“岂止认识,那是在下的兄弟。快说说,他怎么了?他到了贵国么?是作为大汉的使节迎接在下回归的么?”
这一连串的问话,让千夫长有些应接不暇,倒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更多的事情。
但这犹豫也只是一闪念,既然已是朋友了,就不该瞒他了:“他投降了。本来单于要他来劝降使君,但都被他谢绝了,在下觉得他是无颜再见使君。”
这些话苏武没有听见,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相信将门之后,大汉的骑都尉会这样不顾气节,拜倒在单于脚下。可在千夫长向他描述了浚稽山大战之后,他就不得不相信了。
“贤弟!你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呀!难道你不顾长安的妻儿了么?”苏武暗暗叫苦。他不再说话,沉闷地喝着马奶酒,目光直直地盯着远方……
第三十三章 错中错李陵蒙垢
刚刚进入天汉三年春季,李广利统帅的六万骑兵和七万步兵又从朔方出发,与路博德的一万人马会师于阴山脚下。与此同时,韩说率领三万步兵从五原出发,公孙敖率领骑兵万人、步兵三万人从雁门出发,摆出与匈奴决战的架势。
正在患病中的且鞮侯单于也不甘示弱,远途行军至余吾水南岸。双方在余吾河流域展开长达数十日的拉锯战,不分胜负,而公孙敖却因与右屠耆王的交战中屡屡失利而退回塞上。
今非昔比,汉军再也打不出当年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军威,主将不是平庸无能,就是老迈怯战,这让刘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
公孙贺看得清清楚楚,大汉又进入一轮将领匮乏期。
可汉军的屡屡失利,却加重了刘彻对李陵的怀疑,担心他参与了匈奴的军事部署。
“这个李陵,自幼受李广熏陶,又在侍中多年,对大汉了如指掌,若是他为敌所用,那朕就是再派二十万大军也无济于事啊!”刘彻向坐在对面的公孙贺道。
公孙贺早有许多话想对刘彻说,只是慑于他越来越古怪的脾气而不敢轻言罢了。如今见皇上说了话,他便把在盘桓心头许久的主意说了出来。
“皇上所虑,也正是臣之所忧。何况李陵投降一事至今也没得到证实,因此臣认为可派一支军队潜入匈奴,若是李陵未降,即可迎之回国;若是果真降敌,也宜速除,以绝后患。”
“好!就依爱卿!六百里加急传朕旨意,命公孙敖率军潜入匈奴,打探虚实。”
皇上的旨意传到军营,一生平庸,而今又老迈的公孙敖犹豫了。他一想起前些日子与年轻少壮的右屠耆王大战,还有些后怕。
几天后,他率领亲信沿着余吾河水走了一圈,随后一份战报便发往长安。
“臣奉旨深入匈奴,捕得生口,皆言李陵为兵以备汉军,故臣无所得。”
“李陵果然降敌叛国。”刘彻终于在吴尊的奏章上批红,将关在诏狱的李陵全家诛灭。
边境战事不顺,国内麻烦也接踵而至。
天汉三年,御史大夫王卿因为非议榷酒酤新制而自杀。
这项由大农令桑弘羊提出的变革,遭到了京城商贾的抵触,朝中也有不少人对官府垄断酒市颇有微词。
各地刺史纷纷上书,声言县令们借机敛财,肆意抬高酒价,官员们吃饭都捉襟见肘了。
这些,都迫使刘彻不能不放慢战事的节奏。
于是,和议从幕后走到前台。
八月,东方朔率使团抵达单于庭。
其实,双方心里都很清楚,这不过是战争的缓冲期,台面上的微笑终究代替不了战场上的剑拔弩张。但无论是刘彻还是且鞮侯,都确实需要这一缓冲的机会。
幽默诙谐的东方朔,即使在宴会上也不改他调侃的性格。
“单于真是惜才如金啊!”东方朔嚼着羊肉,说话有些模糊不清。
“哈哈哈!使君何出此言?”
“哈哈!我朝的苏武和李陵不都被单于留下了么?老朽正想着,此次会不会也被单于留下呢?”
且鞮侯单于有些不好意思:“使君言重了,寡人怎敢夺汉皇所爱呢?”
“难得单于胸襟开阔,既是这样,本使就直说了,请单于送苏武和李陵回国。”
单于十分惊异东方朔的敏锐,支吾道:“这……”
“看看!单于还是不愿意让他们回国么!”
“非是寡人不允,实在是因为苏使君去向不明,待寡人寻访之后,一定安排大人见面。”
“那李陵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单于只好答应尽快安排他们见面。
五天后,李陵与东方朔在余吾河畔的穹庐里见面了。逆境中相遇,汉使的每一句话,都催下了李陵思乡的泪水。
双方坐定后,东方朔第一句话就问道:“将军怎么可以如此轻率投降匈奴呢?陇西父老闻听之后,皆以将军不齿呀!”
“皇上也相信我投降了匈奴么?”
“两次向朝廷的奏报都是如此说。尤其是最近一次,皇上派遣公孙敖前来迎将军归国,中途捕得俘虏,声言将军不但降了匈奴,而且还参与余吾河之役,难道此非事实么?”
李陵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道:“末将何时曾见过公孙将军?”
东方朔沉默了很久才道:“即便阁下未见公孙将军,然降胡之举终不能得到皇上宽谅。”
“唉!传言真可置人于死地啊!”李陵将一杯马奶酒灌进肚中,仰天长叹。
东方朔听出其言必有蹊跷,忙上前扶住李陵道:“老夫此次之所以主动请缨,虽说是为了重开和议,可也是为了弄清将军投降原委而来。究竟情况如何,还请将军快快告诉老夫!”
李陵叹气道:“投降的是一个叫李绪的塞外都尉,而不是末将啊!现在李绪已是匈奴的封都尉,大人可以对质。”
诙谐的东方朔突然严肃了,一下子跌坐在地毡上,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李陵,口中讷讷道:“误传杀人啊!误传杀人啊!”
看着东方朔的脸色,李陵便知情况不好,急忙倒了一碗奶茶给东方朔喝,这才让他缓过气来。
李陵手抚东方朔胸口道:“大人有话尽管说,末将能承受得住。”
“唉!将军!你可害了一群人啊!太史令为你辩白,因此获罪被处以腐刑。你一家百口被尽数诛灭,尸体三天都无人敢取。”
东方朔陷入一片茫然。都说社稷之兴,以人为本。可到头来谁又把人命当一回事呢?为了逃避责任而不惜编造假话欺瞒皇上,为了推诿错误而不惜诬陷他人。这世道到底怎么了?巧言令色,虚伪狡诈的结果是一百多条人命成为冤魂,而他们却面不改色。
哦!李陵呢?东方朔这才发现,李陵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踉踉跄跄奔出穹庐,面对旷野高声喊道:“李将军……李将军……”在辽阔的草原上,他的声音显得是那么的微弱。
“唉!老夫昏聩矣!为何要如此絮叨?”东方朔跌坐在穹庐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热泪涌流,“李将军,都是老夫一时糊涂啊!”
“使君这是怎么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站在了他的身旁。东方朔抬眼看去,哦!这不是当年陪同苏武来匈奴的副使常惠么。
“足下怎会在这里?”
“在下牧羊路过这里,看见大人就过来了。”
听完东方朔的一席话,常惠道:“李将军不过一时伤情,要找个地方安静一会儿,大人不必担心。在下的穹庐就在不远处,大人且去坐坐,在下也有许多话要对大人说呢。”
“好!老夫也十分牵挂苏大人的下落。”
坐得久了,东方朔两腿发酸,几乎站不起来,幸亏常惠扶了一把。
刚要离去,就听见耳边传来马蹄声,原来是左大将的卫士长率亲兵赶来了。那人下得马来,直奔到东方朔的面前,施了一礼道:“使君,单于请您回去。”
“单于有何吩咐么?”
“卑职不知!请使君上马。”卫士长很客气地指了指东方朔的坐骑道。
东方朔明白了,其实从进入单于庭那刻起,他的一切就都在匈奴人的监视之下,他不可能自由地与人接触。
常惠当然对这一切了然于胸,他上前为东方朔牵住马缰,看着他很艰难地上了马,道一声“大人保重”,自己便拾起羊鞭,融入羊群之中了……
李陵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天空冷漠地看着他。摸摸身上,冰凉凉,湿漉漉的。
大漠的八月秋夜,气候已十分寒冷了。他头疼得厉害,像要破裂一样。
“我怎么到了这里?”他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大漠。
他有一种要被黑夜吞没的恐惧,而从远处传来的狼叫声告诉他,他离匈奴人的军营已经很远了。他站起来摸了摸冰冷的脸颊,尽力回忆曾发生过的一切。〖Zei8。Com电子书下载:。 〗
当战马闻着气息赶来,很温顺地吻着他的额头和双手时,他想起来了,想起了东方朔告诉他的一切。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漂泊在草原的一片枯叶,长安那棵大树已经离他很远了。
在那个让他蒙受屈辱的夜晚,他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放弃了最后的抵抗,只是不想让部下再做无谓的牺牲。
即使他被带往单于大营的时候,他的心仍然紧紧地依偎着长安,这也成为他一年来一直没有对单于的招降给予回答的缘由。
可现在,长安对他来说已是一个梦,一个永远难以抹去的梦魇。不要说回去已不可能,就算回去了,等待他的也只有身死族灭的下场。
活着,也许还有昭雪的一天。
李陵牵着马,在漆黑的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返回单于大营。他要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感情,对今后做一个决断。
李陵觉得无法再继续徘徊下去,开始一点点地回忆起这一年间与单于交往的每个细节。
抛开君主身份,他从且鞮侯单于身上发现了许多与刘彻相同的东西。尽管一年来,李陵艰难地坚守着心底那道情感底线,有时候甚至冷酷地将单于挡在自己穹庐之外,但单于却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
他不断地向李陵请教汉朝的礼仪文化。
他让李陵教他学说长安的语言。
且鞮侯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