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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个大风的夜晚,烤着暖烘烘的牛粪火,喝着香甜的马奶酒,纳吉玛都想说服张骞留在草原。可当她看见张骞梳理汉节旌髦的专心致志,听他唱着故乡的歌谣,念叨着皇上的那种专注,她就再也开不了口了。
张骞又怎么会读不懂纳吉玛眼中的意思呢?可他是一个志在千里的男人,他不能让女人的温柔消磨了自己的意志。有多少次,他都试图悄悄地离开纳吉玛,与堂邑父和兄弟们一起逃走,但是堂邑父让他放弃了这个打算。
“使君纵要离开,即便是瞒了任何人,都不可以辜负纳吉玛。再说,没有纳吉玛的帮助,使君和我们能离开单于庭么?”
此刻,张骞看着身边并马走在草原上的纳吉玛想到,是的,她和自己有了两个孩子,却从来没有提让他留在草原上的要求,面对这样一个女人,任何伤害都是一种罪过。
唉!小鹰长大了,总有单飞的一天,纳吉玛既然跟定了张骞,就注定要将自己的命运交给眼前这个高大的汉子。可爱的她用马鞭轻轻地敲打着张骞的肩膀道:“骞!你什么都不要说了,千万不要动摇了纳吉玛的决心。趁现在单于放松警惕,我们早些走,要知道,你还担着皇帝的使命呢!”
“纳吉玛!谢谢你!”
牧羊犬“汪汪”的狂叫,左骨都侯的穹庐到了。听到犬吠,一位卫士警觉地按了按腰间的刀柄,看到是纳吉玛和张骞,立即上前迎接。
张骞点了点头问道:“大人在么?”
“在。”
“请禀告大人,就说张骞和郡主到了。”
“请姑爷稍待。”
一会儿之后,张骞夫妇就已经坐在大帐的地毡上喝着马奶酒了。左骨都侯眯着眼睛打量着小夫妻俩,对汉朝的仰慕使他对女儿的婚事十分满意,对张骞的情感也亲近了许多。他慈祥的眼睛闪着光彩,问道:“阿爸的孙子呢?”
纳吉玛答道:“他们都到草原上骑羊去了。”
吐突狐涂点了点头连道:“好!好!好!匈奴人都是从骑羊开始直到跃上马背,才算完成一个男人的成长过程。你要为他们准备好弓箭,不会射箭,不会打仗,就不能算是匈奴人!”
他忽然意识到张骞已做了他的乘龙快婿,不禁为自己的失语而尴尬。他打着哈哈就转移了话题,问道:“长安的孩子都是从读书开始明白世事的吧?”
张骞摇了摇头:“不仅是读书,长安的贤士们个个都是剑术高手,只会读书,不会舞剑,会被人瞧不起的。”
“哦?”吐突狐涂捋了捋灰色的胡须道,“贤婿言之有理,我的孙子也要读书才对。”
“岳父大人说得对。”张骞说着就为左骨都侯斟满马奶酒,然后双手递了过去。就在吐突狐涂接过银碗的时候,他好像明白了,他们登门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张骞!你们今天来找我,不单是为了喝酒吧?”
张骞不说话,望了望身边的纳吉玛。于是,她的身体往张骞身边靠了靠,很亲昵,很温顺地同阿爸说话了。
“春天到了,我家的羊现在已经有了上千只,马群也扩大到了几百匹,现在余吾河畔聚集了太多的穹庐,大家挤在一起,用不了多久,这山就会变得光秃秃了。女儿的意思是,我们能不能将羊群赶到更远的地方去呢?”
“那你们想赶到哪里去呢?”
“我们想越过安侯河,到涿邪山北的匈奴河畔去。”
“那里距单于庭可很远呀!”
“那又有什么呢?”纳吉玛抚弄着胸前的头发说,“匈奴人从来不都是逐水草而居的么。”
吐突狐涂迟疑的目光扫视着纳吉玛,那意思很明白,要紧的是她的丈夫,一个有着汉使身份的人,如果单于知道了,会怎么想呢?
纳吉玛知道父亲的担忧,正要说话,却听见帐外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不顾卫士的阻拦,直接闯了进来。来人正是左骨都侯的部将,他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在余吾河畔放牧的须卜氏和丘林氏为了争夺草场而发生了争斗,双方都死了好几十个人,早有人飞马报告单于去了。
左骨都侯听了心立即沉重了,须卜氏和丘林氏是匈奴最大的两个部族,他们之间动起了干戈,这对整个匈奴来说都是不幸的。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部将正要回话,卫士便进来报告,说单于传大人速去议事。左骨都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再也没有心绪与女儿和女婿叙话,一心想着怎么解决这件事情。
而这消息却让张骞心头一亮,他觉得机会来了,在送左骨都侯上马的那一刻,他几乎没有犹豫就说道:“请岳父大人如实将我们迁往匈奴河畔的打算报给单于,其实这也是为了匈奴的安定。”
听着左骨都侯远去的马蹄声,张骞拉着纳吉玛的手说道:“夫人快回去通知堂邑父安排转移之事,我还要到阏氏那去一趟,有了阏氏的帮助,又会少去许多障碍。”……
当张骞赶到隆虑阏氏的穹庐时,李穆早已在帐中等候,他们显然已知道两个部族为争夺草场而发生争斗的事情。看到张骞,隆虑阏氏的第一句话就问:“使君现在有何打算?”
“臣准备将羊群移至涿邪山北的匈奴河畔,然后继续西进到大月氏,以完成皇上交给的使命。”
“使君还记得本宫的托付么?”
“臣不敢忘。”
“好!那本宫就把怀儿托付给使君了。”
“公主托付之事,臣万死不辞。只是若单于问起这事来,公主将怎样应对呢?”
“使君不必担心,本宫自有打算。”隆虑阏氏凄然一笑。话虽这样说,但这毕竟是骨肉从此天各一方的痛。
“公主如果舍不得王子离开,不妨暂时留在匈奴,待臣从大月氏返回时再作打算。”
“不!”隆虑阏氏决断地摇了摇头,“使君也已经看到了,单于一天天老了,伊稚斜无时不刻不觊觎着大位,若是让怀儿留下,必将难逃厄运。”
她顾盼的目光朝着门外看去,就听见一声悠长的喊声被三月的风带进了帐内,十五岁的刘怀片刻之间就站到了面前,当年在婚宴上看到的那稚嫩小鹰如今已经长成一个翩翩少年。
汉匈的血统使他的身体不仅呈现出匈奴人的彪悍,而且还带着汉人的干练;他的眼睛不仅散发着匈奴人的野性,而且还蕴含着汉人的明澈;他的行为不仅带着匈奴人的豪爽,还流露出汉人的诚信。
他很有礼貌地见过张骞,然后以一个男子汉的语气与母亲说道:“母亲唤孩儿到来,不知有何事情?”
隆虑阏氏轻轻走到儿子面前,伸手想抚摸儿子的肩膀。而刘怀却躲开了,叫道:“母亲!孩儿已是大人了,当着舅父的面,多不好意思。”
“不管多大也是娘的儿子!”隆虑阏氏收回了亲昵的手,把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到刘怀的面前,“怀儿!想不想见你的舅父?”
“母亲是说在长安做皇帝的舅父么?”
隆虑阏氏点了点头。
“当然想啊!”刘怀兴奋道,“孩儿就想看看,舅父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娘要让你跟张骞舅舅一起到长安去呢?”
“什么?母亲是要让孩儿离开父王和母亲么?”刘怀摇了摇头。
“傻孩子,你已经十五岁了,你舅父十六岁就做了皇上。男人哪有整天守在娘身边的呢?”
“孩儿可以继承单于位,与大汉永修和睦啊!”
“糊涂!”隆虑阏氏目光沉重地看着刘怀,“你怎么可能继承单于位呢?且不说你父王已立了于单为太子,而且还有那么多的王子呢!个个彪悍强壮,谁不想成为统领大匈奴的单于呢?还有你那位伊稚斜王叔,如今统率着十几万匈奴大军,一旦你父王百年之后,不要说继承王位,恐怕你连命都保不住了。”
“不会吧!母亲是不是多虑了?”
“儿啊!你还年轻,草原可处处都是刀光血影呀!”隆虑阏氏说着,泪水就“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儿子肩头,“为娘实在不愿看到你命丧于此。你若随张骞舅舅到了长安,皇上会保护你的。”
张骞、李穆、紫燕等人也纷纷上前劝说刘怀,要他千万不要让隆虑阏氏提心吊胆,刘怀终于心动了,但他还是担心母亲的安危。
“儿啊,难得你一片孝心。”隆虑阏氏拉着儿子的手,眉宇间透着坚毅,“你不用替为娘担心,只要你父王健在,娘就会平安无事。儿啊!好男儿志在四方。今晚,就趁你父王处理国事之机,随张骞舅舅走吧。”
“嗯,孩儿听母亲之命。”刘怀抬起头来,望着母亲。是的,记忆中美丽、年轻的母亲远去了,塞外的云、草原的风带走了母亲和姨娘灿烂的年华,为她们的眼角刻下细纹。
一想到这,刘怀的泪水就禁不住涌出了眸子:“母亲保重,孩儿这就走了。”刘怀先是按照匈奴的礼节,后又按照汉人的礼节,向母亲行了拜别之礼,然后又转过身,与李穆和紫燕一一拜别,“刘怀拜托大人和姨娘照顾好母亲。”说罢,便跟着张骞走出了穹庐。
“走了?”在刘怀离开前的那一刻,隆虑阏氏果断地背过身去,她甚至不知道儿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直到穹庐里只剩下她和紫燕的身影时,她才明白,儿子最终走了。也许在她的余年里,再也看不到他了。
隆虑阏氏再也无法忍受别离的伤痛,一声“紫燕”,两个人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阏氏的悲泣,载着漫漫乡思,追着刘怀远行的脚步而去。岁月、年华、风霜、雨雪,填平了她们身份的沟壑,让两颗心牢牢系在一起。
紫燕无言地拥着阏氏,任她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衣襟……
事实上,吐突狐涂并没有向单于提出张骞迁移的事情,在喧嚣的争吵声中,他以“丞相”的身份再次表现了大度和忍让,他向单于提出,让他的家族迁到涿邪山北的匈奴河畔去。这个请求感动了单于,他不但允准了左骨都侯的请求,而且在其他人面前盛赞他的高风亮节。
夜幕笼罩了草原,狼居胥山凝重的身影在单于庭的北方组成天然的屏障,余吾河水的声音穿过干燥的风,在各个穹庐间回荡,远处偶尔传来几声苍狼的长鸣,给草原平添了沉郁的恐怖。
张骞从穹庐中拿起昼夜相伴的汉节,紧紧地贴在胸前。许久了,他都没有这样感受作为汉使的神圣了。他明白,从这一刻起,他将恢复使节的身份。因此,当纳吉玛提出替他持汉节时,他笑着婉绝了:“谢谢夫人。我离开长安时,曾经向皇上承诺,人在汉节在,所以……”
“纳吉玛明白了!”纳吉玛吻了吻张骞的额头,“时候不早了,夫君该起程了。”
“儿子呢?”
“早随马队走了。”
张骞深情地望着身边熟悉的一切,月色下的草原,刚刚灭了火的穹庐,刚刚被赶出圈的牛羊,对纳吉玛道:“走吧!”
夜色中,他看见当年跟随的队伍重新集结到了一起,马队一字儿排列在他的面前,他的红鬃马就站在队伍的前头。
看到这些兄弟,他百感交集。八年间,有多少兄弟先后离去,现在同他一起重登征途的不足百人了。而他们也都风华不再,也有人同他一样与匈奴女人结了婚。但是他们的心一刻也没有离开大汉,也没有被羊群和家庭所羁绊,他们义无反顾地集结在汉节之下,他从心底感谢他们,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迅速走到红鬃马旁,那马就昂首抬头,用鼻翼亲昵地蹭他的脸颊,他轻轻地梳理战马的红鬃,仿佛看见皇上当年骑着它飞驰在上林苑的身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