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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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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
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5〕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
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
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
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
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
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
点头。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
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
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
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这就使我也一样地不快活,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尤其使我
不乐的是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
火线便是两家的小油鸡。但又何必硬不告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
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
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
馒头。我的学会了煮饭,就在这时候。
  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
倾注着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
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
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似乎有点凄然;
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她还是这样地操劳。
  我所豫期的打击果然到来。双十节的前一晚,我呆坐着,她在洗碗。听到打门
声,我去开门时,是局里的信差,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条。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灯
下去一看,果然,印着的就是:奉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秘书处启十月九号

  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赌友,一定要去
添些谣言,设法报告的。到现在才发生效验,已经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实这在我不
能算是一个打击,因为我早就决定,可以给别人去钞写,或者教读,或者虽然费力,
也还可以译点书,况且《自由之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两月前还通过
信。但我的心却跳跃着。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
乎也较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地,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觉得格外
黯淡。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我们先
是默默地相视,逐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
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我目下的遭遇,请他
收用我的译本,给我帮一点艰辛时候的忙。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
我先拟广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翻阅过,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
尘了;最后才写信。
  我很费踌蹰,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瞥她的脸,在
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见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
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
我的心因此更缭乱,忽然有安宁的生活的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
闪,刚刚想定睛凝视,却又看见了昏暗的灯光。
  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是一封颇长的信;很觉得疲劳,仿佛近来自己也较为
怯弱了。于是我们决定,广告和发信,就在明日一同实行。大家不约而同地伸直了
腰肢,在无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崛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
来的希望。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
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
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
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子的扇动。
  小广告是一时自然不会发生效力的;但译书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过,以为已
经懂得的,一动手,却疑难百出了,进行得很慢。然而我决计努力地做,一本半新
的字典,不到半月,边上便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这就证明着我的工作的切实。
《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说过,他的刊物是决不会埋没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么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
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
置一间书斋。然而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
两家争吵的引线。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
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
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
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
大约很不高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
五万言,只要润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只
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
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
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
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
〔6〕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
和油鸡之间。
  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
多日的鲜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已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
静得多。只有子君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
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来信,子君也早
没有一点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近得这么快,火炉就要成为很大
的问题;它的食量,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于是连它也留不
住了。
  倘使插了草标〔7〕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
愿这样做。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
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
  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很吃惊。那是
没有见过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

  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
  “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你的脸色……。”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
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
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
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
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形,
她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大道上,
公园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肤欲裂。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
里觅得了我的天堂。
  那里无须买票;阅书室里又装着两个铁火炉。纵使不过是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的
火炉,但单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暖。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
新的是几乎没有的。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人,多则十余人,都是单薄
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作为取暖的口实。这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
遇见熟人,得到轻蔑的一瞥,但此地却决无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
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炉边的。
  那里虽然没有书给我看,却还有安闲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
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
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
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8〕中
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
夜的偷儿……。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
做饭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样瘦损……。
  冷了起来,火炉里的不死不活的几片硬煤,也终于烧尽了,已是闭馆的时候。
又须回到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色去了。近来也间或遇到温暖的神情,但这却反
而增加我的苦痛。记得有一夜,子君的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
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情形,时时又很带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来的超过
她的冷漠,已经引起她的忧疑来,只得也勉力谈笑,想给她一点慰藉。然而我的笑
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向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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