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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了十几针,忽然又停下手,呆呆地望着手里的衣服。
“怎么啦?”
颜珠不答,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苦笑了一下,又低头缝补起来。
这心事连自己也不甚明白。她多少年风尘卖笑,过的是花红酒绿的日子,学过一手好针线,可是除了偶尔替自己做两件衣裳,也不大用。她总想自己命贱,但性情极傲,街头巷尾人家那些寻常妇人的日子,她还不太瞧得上。所以,虽也不是没想过姻缘的事,但想起来,倒是花前月下,饮酒弹琴的情形多,从来也没想过,给谁做顿饭、缝件衣裳是什么滋味?
那瞬间的感觉却很奇怪。
也说不上是别的,只觉得那样惬意、安宁、踏实。
两件衣裳补得格外精心,对着光相了半天,看着毫无痕迹,自己也觉得得意。
红袖问:“你自己送去,还是我送去?”
颜珠给问得一怔,留意看红袖的神情,陡然明白她的意思。
“你送去吧。”说完,便顾自回房去了。
回到愉园才第三日,又有人来。
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侍从打扮,言语间倒还客气。带着大大小小七八个礼盒,言明是替朱王长孙景暄送礼。
礼盒里不外是锦缎首饰,富贵人家讨妾的定礼,颜珠对此人的来意,已心下了然。这种情形她也应付得多了,不动声色地将礼盒往外推了一推,嫣然笑道:“民女可不敢受公子这么重的礼。”
来人索性挑明:“我家公子,想纳颜姑娘,特命我来提亲。”
颜珠笑得前仰后合,“什么颜姑娘?公子可真会说笑。颜珠残花败柳之身,年岁也不小了,怎敢高攀?还请公子另择贤淑为好。”
那人神情不变,“也罢,我把你的话转告我家公子就是。”
说完便告辞了。
颜珠还在心中庆幸,觉得王府仆从,果然风范不同,没有无赖纠缠,倒也省了许多麻烦。过了几天,却又来了人,这次是个婆子,口齿伶俐,坐着劝说了半天,被颜珠挡得滴水不漏。
婆子却没有上次那人客气,说到最后,脸色沉了下来:“颜姑娘,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是好言好语,可我家公子未必有多少耐性!”
“婆婆说哪里话?”颜珠依旧笑吟吟,“我颜珠是什么身份,敢违逆公子的意思?只是这事情,实实在在是民女为了公子着想,公子金尊玉贵,弄民女这么个人回去,不伤体面么?”
婆子无言以对,阴着脸憋了半天,冷冷地扔下一句:“你可别后悔!”
等她走了,颜珠脸上的笑也没了,一个人呆呆地坐着。红袖出主意,让她告诉给六福,跟他讨个主意,她也不置可否,弄得红袖跟着愁眉苦脸。
刚巧吟秋来借针线,便跟他说了。
吟秋回去一说,萧仲宣很果断地说:“搬家!”
商议之下,也不必另找宅子,就住邯翊给安排的那处。
东西不多,齐心合力收拾一天,第二天便搬到了吉祥街。
总算又清静。晚间颜珠跟红袖在灯下闲聊,红袖便说:“还是萧老爷有担当。”
颜珠便不做声。
红袖像自言自语似的,说:“萧老爷就是岁大了点,如今又没了一条胳膊,可是看着倒比那些公子们踏实。”
颜珠叹口气,抬头看看她,无可奈何地笑说:“行了行了,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知道你还想着徐大老爷。”红袖白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死心眼!”
“我没想他。”颜珠语气极淡,“我只想先救他出来,别的我什么也没想。真的!”
五月初,白帝归政。
嵇远清被赐死,他原本也不清白,罗织了很多罪名,听起来死有余辜。
鹿州案仍是一日一日地拖着,白帝不问,邯翊便也不问。
鲁峥到底沉不住气了,自己请见,商议这件事情。
“这案子审了快一年了,似乎不宜再拖?”
案子在蒋成南手里,已经审到了七八成。莫氏的丫鬟芸香认了罪,招出了指使她的人,是齐夫人姜氏身边的一个婆子。
那婆子起先还想嘴硬,拧了两堂,刑具往面前一丢,顿时变了脸色。
这一回终于把齐夫人供了出来。
齐夫人态度倒很从容,说:“罪我是不认的。不过大人们要是动刑,民妇自承吃不了那个苦头,画押就是。但画押归画押,民妇还是那句话,罪我是不认的。”
诸人都很清楚她话里的意思,也知道她有那个本事,或者不如说,她有那个靠山。
靠山是身怀六甲的姜妃,眼下案子上奏,怎么也不能对姜氏有严厉的处置。所以,鲁峥急着结案。
他急,邯翊却不急。把玩着手里的折扇,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起:“我记得还有证人没到案?”
“是。”旁边的司官立刻接口,“卖药给那婆子的贩子,是个要紧的证人,还须一段时日才能到案。”
“他现在哪里?”
“听说是去了并州一带。”
“那为何还不去找?”
“已经去了,不过并州路远,一个江湖小贩,居无定所,找起来着实不易,请大公子明察。”
“嗯、嗯。”邯翊点点头,又看鲁峥,“再等等吧,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鲁峥听着他们俩一搭一档地说话,心里大不是滋味。蒋成南在理法司多年,属官多敬重他的为人,鲁峥虽弄到了这个位置,底下人不买帐,旁人看着也不像回事,风光还不如辅卿董硕。
不过他也是城府很深的了,面上不显什么,只说:“那也好。”跟着话风一转,“徐淳的案子,臣想,是不是也该办一办了?”
这是要作甚么?邯翊不由一愣。
当面含混几句敷衍过去,转回府找萧仲宣来商量,很迷惑地说:“匡郢和徐继洙二十几年的交情,鲁峥抓着徐淳不放,是为了什么?”
萧仲宣拧眉想了半天,问:“徐大人当初是经谁保荐啊?”
“喔!”邯翊以手拊额,笑道:“我竟没有绕过这个弯来!当初保荐他的是孙直廉。”
孙直廉是现任的吏部正卿。匡郢本是吏部出身,本拿那里当“本家”,不料孙直廉上台,却不怎么肯买帐,弄得匡郢很不痛快,一直想排挤他。无奈他的手段虽好,孙直廉却服官清慎,一直捉不着他的短处。
“手好长啊。”邯翊笑着,向上指了指,“顶头还有人呢,他这如意算盘怕不好打。”
说的是石长德。
萧仲宣微微摇头,“这件事说不上什么如意算盘,只怕是有人心太热了,自作主张。”
邯翊不言语,扬眉思忖着,神情似笑非笑。
末了,他悠然说道:“等等看吧,要不了几天就能看出来。”
但,事情却急转直下。
本来此事,蒋成南也曾审过,只传了旁证,并没有让当事的徐淳和莫氏过堂。这是蒋成南的谨慎,因为其中诸多尴尬,没有把握不便直问。
鲁峥心热,隔日便传了莫氏来,详问缘由。
莫氏自然不肯直承,然而含糊其词,显见得心虚。鲁峥是问案老手,又有旁证在侧,再三逼问之下,莫氏到底招认了。
画供之后,鲁峥上呈给邯翊和匡郢。
邯翊看过便放到一边,不说什么。
匡郢语气淡淡地指示:“只有莫氏的口供不行,还需得徐淳亲供,否则不能议罪。”鲁峥唯唯称是。
邯翊暗笑,心想萧仲宣所料果然不差。
鲁峥接着便传徐淳。
然而,从徐淳那里,听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话。他将所有的事,都推到嵇远清身上,说这一切,都是嵇远清的栽赃,连同旁证,都是嵇远清的安排。
又传旁证,话也变了,直承受嵇远清指使,说的与徐淳的话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鲁峥心知不妙,再传莫氏,果然翻供,也是那样一番话。
两日之内,何以有这样的变故?鲁峥大吃一惊。
惊疑莫定,问:“那当日你为何要画供?”
莫氏眨眨眼睛,答说:“当日不是大老爷说,若我不招,便要动刑?民妇晓得刑具厉害,怎敢不认?”
“那你今日为何又敢翻供?”
“徐大老爷是好人,民妇回去想了又想,不该害他,所以今日翻供。”
鲁峥脸色由红泛青,忍了又忍,还是按捺不住,“好你个刁妇!出尔反尔,将这理法司大堂当成了什么?”急怒之下,不假思索地下令:“来人,拉下去打!”
也不说打多少,差役不能不应,只好拉她下去用刑,打得却极慢,好让堂上喊停。
打到十几下,鲁峥怒气稍平。司官见机,凑上去低声说:“大人,差不多了吧?”
鲁峥也省悟过来,当堂用刑不妥,便顺势叫停。
可是莫氏挨这顿打,回到牢中却一病不起。
到第三日上,狱卒见她仿佛熬不过去,忙来报。鲁峥也慌了手脚,延请名医,却已来不及,莫氏死在了狱中。
这一来,朝中哗然。
白帝震怒,命辅相会议查办。因为事情出在鹿州案上,邯翊也与闻此事。
辅相持重,都思虑不语。一时的沉默中,邯翊先开了口:“怎么蒋成南才走,理法司就像是乱了套?”
听来少不更事,话里的意思极刁。匡郢微微皱眉,却不言语。
陆敏毓向来率直,看看他说:“大公子,一事论一事,据臣看,此事跟蒋成南走,谈不上有甚么关碍。”
邯翊不以为怃地一笑,“陆相说的是。我不过是想起来,感慨一句罢了。蒋成南在,不曾有过这样的事,陆相你在的时候,也不曾有嘛!”
依然带着几分年少轻佻,陆敏毓拙于词令,叫他这样一堵,也就不便说下去了。
然而他话里的意思,却是谁都听得明白的。
匡郢缓缓开口:“臣以为,理法司不妨先由辅卿董硕署理。”
邯翊眼波一闪,很快地接口:“不是长久之计吧?”
“的确不是长久之计,但眼下还是该以鲁峥的事为先。”
邯翊还要再说,石长德在他之前说话了:“臣也以为,理法司不妨先由董硕担起来。”
听来像是附和匡郢,其实大有分别。
“董硕……”匡郢沉吟片刻,说:“资历怕是差了一点?”
“比当初之蒋成南如何?”
这就无话可说了。
石长德又说:“大公子说的也不错,理法司似乎是有点‘乱了套’,正好借这个机会整一整!”
又是出人意料的一句话,诸人不由都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谁也没有说话。
回到府中,邯翊想着方才会议的情形,沉思不已。
恰好萧仲宣来,议论起来,邯翊说:“有件事我不明白,短短两日之内,莫氏、徐淳、还有那几个旁证,如何能够一起翻供?”
萧仲宣一哂,“这没什么难想的——‘兔子急了也咬人’。”
邯翊低头不语,思虑良久,微微摇了摇头,“徐继洙为人一向安分。”
“再怎么老实,亲侄子的事情,也不能不急。”
“不是说他不想,是说他没有那个能耐!”
“哦?”萧仲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么,大公子觉得谁有这个能耐,而且会这么做呢?”
“这个么——”邯翊掰着手指数:“匡郢最有这个能耐,可是他大约不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陆敏毓在理法司多年,也有这个能耐,可是他不是这路人。石长德……”
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萧仲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还有呢?”
邯翊手指轻扣太阳穴,迟疑片刻,说:“一时想不起来了。”
萧仲宣“哧”地笑了,“难怪大公子想不起来,大公子想来想去,都是面上的那几个人。底下的人呢?”
“底下的人?你是说……”
“譬方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