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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有极少数人相信,文乌就是其中之一。
“倒是看不出来,”他取笑邯翊,“要佳人不要江山,真有你的!”
邯翊如今身份换过了,奏请搬出原先大公子的府邸,却没有获准。白帝的说辞也特别得很:“反正你住的那块地方,原来就是青王府,就别费二回事了。”因此,此刻两人,依旧在修禊阁中,临水对饮。听他这一句话,邯翊对着窗外的冬日萧瑟景象,苦笑着没有作声。
“你不后悔?”虽没有外人在场,文乌还是压低了声音,而紧盯着邯翊的眼中,隐隐闪着特别的光芒,显得他的话里别有深意。
邯翊不答,反问:“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打得一个江山、佳人都要的主意?”文乌说着,手往空中一握,做了个“一把抓”的手势。
邯翊眼露困惑,表示不明白他的意思。
文乌身子向后一仰,脸上嘻嘻带笑,一副“你别跟我装”的模样,话也说得毫无顾忌:“要了江山,也能要佳人,不过这个佳人非比寻常,未必肯等你吃回头草……”
才听到这里,邯翊已经大皱其眉。然而他没有打断,因为心中正有一腔苦闷,需要找人谈。而这样的事,能够推心置腹的,也就只有眼前的文乌而已。
“何况这个江山么,照我看也不牢靠得很。”文乌漫不经心地说道,“顶多算是到手了一半,还随时会飞,倒还是借此赢定佳人的心,上算些。”
邯翊扪心自问,也不是全然没有这样的意思,但文乌这番话太直白,倒好像自己全是为此,便不悦地反驳:“是有几分为了瑶英,至于别的,我那时没想这么多。”
“那时没想,此刻想了。还是那句话,后悔了没有?”
“后悔?”邯翊仰着脸想了好半天:“还真是说不上。”
“着啊!”文乌抚掌笑道,“你要是真把到了手的江山宝座,拱手让人,你能不后悔?说来说去,还是我说的不错,你心里根本就没觉得那是你的。”
一句话,把邯翊说得发楞,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不由重重地叹口气:“话是没错,本来也是——我生差了人家么!”
“差了么?”文乌一双细眼眯得只剩一条缝:“现今的皇子、皇孙、曾皇孙全算上,你的身份最贵重,不是么?”
邯翊一怔,随即省悟,这是从天后算起,确实只有自己一脉嫡传。然而,如今天下是白帝的天下,倘若不是有过一段父子渊源,青王这一个嫡曾皇孙的身份非但无用,而且抵不过父祖辈的恩怨,只怕已经给打发到边荒去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早就换过了时局,还有什么可提的?”邯翊轻喟着。
文乌冷冷地顶上:“天子何时换过?我怎地不知道!”
“文乌!”邯翊苦恼地叫着,“你就别再提这些没影的事情了,我已经够烦的了。”
“你烦什么?你要不是也在惦念那些‘没影’的事情,你又哪里来的烦恼?”
邯翊被堵得一怔,几乎要变色的当儿,文乌抢先换过神情。他又嘻嘻地笑上了:“罢罢,且先不提了。你要是把话漏给表叔一星半点,明天我这里就空空也了。”说着,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脑袋,做了个怪相。
“别以为我就一定不会!”
邯翊一笑揭过。看看已到午间,便向岸上的六福示意传膳。依旧是两人对坐,由六福殷勤照料,说的都是奇闻趣事,嘻笑谐谑,十分快意。也免不了议论朝政。
“你这一退,匡郢又看上理法司了。”
邯翊大为诧异:“你从哪里知道的?”
“是听说——”
文乌报出两个人名,都是权臣公子,可见不是空穴来风。邯翊拧眉想了一想,道:“蒋文韶有错处落在他手里?不大可能。”
“用不着抓他的错处。不降,可以调,现成有缺。”
“鹿州?”邯翊掀眉嗤笑,“他舍不得!”
文乌不以为然:“鹿州现在成个烂摊子,他作甚么舍不得?再说了,他救不了齐家、连姜家也要受挂累,本来就交待不了,正好要人去顶。”
“那他打算安排谁去理法司?鲁树安?”
“想来总不外如是。”
邯翊掂量片刻,淡淡一笑:“看着吧,他这个如意算盘打不成。”
“怎么?”
邯翊竖起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上头还有人呢,轮不到他说什么是什么。”
这个人说的不是白帝,而是首辅石长德。“亏得还有石相在。”邯翊轻叹道,“这几年父王……叔叔的精力不济,没有他维持,早不知道成什么局面了。”
文乌不答,只以怪异的眼色看着他。好半天,趁着六福下楼添酒的空隙,说了句:“以闲散宗室终老,你能熬得住?”
那语气活似看着一个年轻守寡的小媳妇问:“你守得住?”自然惹得邯翊不痛快,然而未及说什么,文乌紧跟着又说:“我就不明白你,说老实话,我不怕告诉,外面有的是人早在等你落到这一步。”
邯翊眼光倏地一闪,待要开口,六福端着酒过来了,便随口诌件小事,打发他去了岸上。这才问:“你是什么意思?”
“这可是你要我说的?”文乌惫赖而狡猾地笑着。
邯翊哭笑不得,但他确实很想知道,于是故意装作没好气地说:“嘴长在你身上,我又不能割了你的舌头!”
“那好,我跟你说。这话外面不是传了一天两天,不过你听不到,表叔也听不到,你别看我,有的事我比你清楚。别的不提,宗室里面从朱王开始,只怕一多半人都有这样的想法,你早晚落到这一步。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表叔的为人、你的为人,大家都清楚!此刻你是不会动心,不过我把话放在这里,早晚有你动心的那一天。”
“你错了。”邯翊很平静,“不管谁来劝,我都不会动心。”
文乌眯起眼睛:“比方说——兰王?”
“小叔公?”邯翊哑然失笑,“他怎会?”
文乌不作正面回答,只说:“走着瞧!”
兰王府中正有一桩喜事。世子宝湉,新近弄璋,这是兰王长孙,自然贺客盈门。兰王为人率性,三教九流认识的人极多,且他还特别吩咐门上,一概不许拦,更弄得一个兰王府,热闹得快赶上了菜市场。
但他本人却不肯应酬,躲在后院独享清闲。他生性如此,辈份又高,旁人自然无可奈何。只有两个人他挡不住——朱王和栗王。
兰王是天帝奔半百时才得的老儿子,朱王行三,栗王行八,都大他十几岁,再加以兰王特立独行的性子,所以兄弟间平时互相走动不多。
朱王与栗王却关系甚密,尤其白帝夺宫之后,虽然表面上对叔辈执礼甚恭,其实戒心甚重。这也是人之常情,但身为近支亲贵,那日子就不大好过了。自然而然,要凑到一处,常有些抱怨的话。白帝有所闻,然而不甚在意,因为朱王是个老实头,栗王志大才疏,都不足为虑。
他所虑的,只有兰王一个人。兰王也深知这一点,所以镇日伺花弄鸟,走马斗鸡,重重荒疏之处较从前,变本加厉。这情形连忠厚的朱王都有所觉察,更鲜少登门,怕无端地给他惹来麻烦。
此时是个难得的机会,朱王便叫上栗王,一路闯进后园。正是大冬天,兰王窝在暖笼隔扇的屋里,一手一把酒壶,一手一握鸟食,也不用酒盏,直接对着嘴就“唏哩呼噜”地灌,喝两口酒,逗一会鸟,自得其乐,十分惬意。
朱王一看就笑:“你倒真会享福!”
兰王的疏率,在兄长面前也毫不收敛,呵呵笑道:“三哥、八哥,是不是前头流水席没吃好,到我这里来了?猴儿,把醉香楼的腊肉和酱鸭切来,再开一坛南府的那个什么‘玉露春’!”
朱王和栗王相视一笑,老实不客气,就在他对面坐了起来。
“这酱鸭,”兰王用筷子点着说,“是我叫醉香楼特意做的,借他们那里的老汤,又加我几味料,两位哥哥,来,尝尝,看能不能吃出来?”
两人心中都有事,应付着尝了尝,食不甘味。栗王沉不住气,匆匆咽下嘴里的一块肉,便说:“禺强,我们找你有事商量!”
兰王摇了摇筷子,“什么事都好商量,朝中大事咱们不提,好不?来,喝酒!”
要说的正是朝中大事。栗王很无奈地,以眼色向朱王求援。于是朱王问道:“你知道我们要说什么?”
“猜着一点。”兰王丢块腊肉在自己嘴里大嚼,一面含混地说道:“哥哥们是心思又活动了,我知道。实说了吧,这档事我不管。我没有那个能耐,也没有那个心。”
“算了吧!”栗王冷笑,“你不用在我们面前装腔,父皇当年就想扶你,你图安生。如今都这种局面了,你还要图安生?”
兰王一哂:“图安生怎么了?我看子晟当朝,也挺好啊。”
“挺好?叫我看是禽兽不如!你看看父皇,挺好么?他老人家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为人子的一点想法都没有?还有二哥、四哥,现在轮到邯翊了——”
“诶、诶!有一件事说一件事,邯翊的事是那孩子自己的事,顶多算给子晟三成。”
“是一件事!”很久不说话的朱王沉声道,“子晟的为人你我不清楚么?他顾过什么骨肉叔侄?邯翊是孤儿,是四弟唯一的血脉,自然咱们应该照应。更何况,照我看,连我们都算上,底下这些人里面,他最是块材料!”
“好好好,”兰王无奈地,“就算他是块材料吧,与我何干?”
栗王怫然不悦,端起脸色,还要再辩,见朱王抛过一个眼色来,便忍住了。
朱王举杯相邀:“咱们兄弟难得聚——聚一回少一回喽!来来,喝酒、喝酒!”
栗王、兰王相随举杯。毕竟是手足兄弟,虽然各怀心事,然而杯酒言欢,几句话便说到了一处。
直谈到了天色透黑,两人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朱王忽然回身,正色道:“禺强,你不要忘记,你也姓姬,你也是我天家之子!”
兰王神色一变,却终于没有说什么。
等送走两人,兰王退入内室,摒绝侍从,将门仔细地拴好,然后从床底的暗格中,取出了一只极其精致的小木箱。兰王由贴身处,摸出一把小钥匙,将木箱打开。
里面是一道诏书。兰王无需拿出来细看,虽然只看过一遍,里面的内容他一字一字都记得很清楚,就如同十年之前——帝懋五十二年的初春,天帝将诏书交给他时的神情。
“如今东乱又起,我老了,精力不济,不得不将事情都交给子晟。”
天帝的声音很低沉,然而在兰王听来,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像是带着几分凄凉。
于是,兰王安慰道:“东乱不足为大虑,父皇放心交给子晟就是。”
“东乱是不足为虑……”天帝踌躇着没有说下去,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
兰王心底一凉,迟疑道:“不至于吧?我看子晟虽然有时候手段太狠,可是这样的事情,他未必敢做。”
天帝已干瘪的嘴角微微一咧,露出令人心悸的苦笑:“我看过多少人了,不会看错的。”
兰王犹不肯信:“天下早晚是他的,他急什么呢?”
“可他不这么想。一天不真正拿到手,他就一天不能安心,那孩子就是这样的人。”
“那么,”兰王脱口而出:“父皇索性给了他,让他安心就是?”
“禺强!”天帝的脸色变得严厉了,“他如果是这样的人,我又怎能把姬家江山交给他!”
兰王怔了怔,垂首不语。
“禺强,这里有一份诏书,你拿去看。”
兰王接过来,展开只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