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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们是真的不在乎那些凡奴的性命,无论死了多少人,他们都可以再从凡界掳掠。
“如果他们平日对凡奴稍好些,又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储帝的喟叹从心里一掠而过,我站起身来吩咐:“去军中。”
三日后,我来到赵延熙的帐中。他显然猜到我的来意,立刻命人提仲葺来见。
片刻之后,一个肤色黝黑、消瘦清秀的少年进了大帐,他坦然地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说:“我是仲葺。”
我一阵愕然。
他微微一笑,又说:“我知道你是当今储帝之外,最受宠信的皇孙。我想没有十分要紧的事情,你也不会想要见我,所以你就直说吧,什么事情?”
眼前的少年,和我相仿的年纪,却有种异乎寻常的勃勃生气,我不由觉得自己老气横秋,好像比他大了十岁也不止。
可是他将要死去。
我沉默了一会,缓缓地开口:“你为什么要作乱?”
他似乎有些意外,一怔,然后说:“不为什么,只不过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我笑笑,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个,只是一股莫名的惋惜,让我说不出下面的话。
过了一会,他忽然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我看着他,他的神情平静至极。我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不想杀你。”
他笑了,“如果你想要我归顺,那是肯定办不到的,所以你必须要杀我。”
我默然片刻,点点头说:“是啊。”
顿了顿,我又摇头,“不对,我不想杀你,只是你必须要死。”
他微微皱眉,“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看着他,“你很聪明,猜不到么?”
他想也未想,便嗤笑道:“你们这些贵人,跟我们这些人想法从来不同,我死也要死了,懒得费这个力气,你还是直说吧。”
我说:“好。我知道你不怕死,你的那些兄弟也不怕死。可是不怕死不等于不想活,如今你已经没有活路,可是你的兄弟们还有,你要不要给他们?”
他眼波一闪,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踱了几步,“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能不能给他们一条活路,就看你在这三天里能不能劝服他们。”
“你打算放我回去?”
“是。”
“但是我必须要死,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自尽?”
“难道你不愿意?”
他默然片刻,突然对我一揖,道声:“多谢!”
我说:“不必,只不过我也不想大开杀戮而已。”
仲葺摇头,“不为这个。其实还没进来的时候,我已经猜到是这么回事,只是我倒想看看你要绕上多久才肯说出本意。白王爷,你还真不叫我失望!”
说罢,哈哈大笑几声:“行了,你不叫我失望,我也不叫你失望!”
我淡然一笑,“那好,你记得,三天。”
我知道我不必特意提醒,正如他所说的,其实我们都早已知道结果会如此。两日后,仲葺便自尽身亡,除了极少数叛军随之自尽,其余人都降了。
听到消息,我只觉那股莫名的疲倦,又开始纠缠身心。
我下令厚葬仲葺。
那是七月初的事情,然后我又在鹿州逗留了一个月。
其实善后的事情并没有那么棘手,然而不知为什么,我不再急于回帝都去。是从何时起,我的心情有了这样的变化,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于是东乱初定,政务千头万绪的时候,我在鹿州心平气和地享受清闲。
然而帝都朝局变动的消息传来,仍有种力所不能及的无奈。
七月中,听帝都来的信使说起,天帝将他的外孙女,东府公主甄慧接入了宫中。
四个月里,这是我第二次听人提起这个女子。
第一次在三月。
负责去东府押解甄氏族人的禁军统领来见我。当时事情极多,这一件实在不能算大事,我交待了几句便让他走了。
那统领走到门口又回来,磨蹭了半天,忽然问了句:“那么东府那位大公主呢?”
我怔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谁。他若不提,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女子。
一时有些踌躇。
储帝一直没有成婚。二十五岁不成婚对一位储君来说,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听说天帝也曾催促过他,但他拒绝了。有时想起在他书房看见的那幅画,便觉得隐约窥见了他真实的心意。
然而天帝是怎么想呢?婚约是甄淳毁去的,他从来没有说过,可是也没有说过依旧算数。
思量了一会,我说:“你把她一起接来好了。”
我本想叮嘱他,在路上需得特意关照她,但转念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统领迟疑了一阵,躬身告退。
我看得出他是个很细心的人,所以我知道即使我不说那句可能会留下麻烦的话,他也会一路照顾她。
看来她已经平安到达帝都。
应该也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吧,我漫不经心地想,如果她能像她的母亲一样聪明美丽,那么是足以母仪天下的。
下篇 子晟 第五章
重回帝都,已近八月中秋。
将进城的时候,遥遥望见碧山。心念一动,便命其余人先回城,只余黎顺驾一辆马车,折转方向,去了御苑。
正是桂花开的时节。远远地,馥郁的香气便已随风而来。
我让黎顺守在山下,自己取过一管常随身的洞箫,信步往山上走去。
山林极静,只有微微的风声,和偶尔的几声鸟鸣。踏着厚厚的落叶,拾阶而上,沙沙的脚步声听来格外清晰。小径的两旁,满是桂花树,娇黄的桂花如漫天星子般缀满碧叶间,抑或一两株火红的枫树,突兀地闪出。时而有花枝探出路旁,我也懒得用手去推,任由它们从我脸上轻轻扫过。那一瞬间,会有格外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心也极静。尘世的俗事似乎全都渐渐远去,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我正跟随着二十多年前那个倾城的女子。
转过一道山弯,落桂亭便在眼前了。
我发觉它只是一座极朴素的石亭,柱石陈旧,已经有些斑驳。我想像我的母亲当年如何走到这里,如何望见亭中吹箫的少年,那少年听见脚步声,抬起头……
少年抬起头,却是父亲临终前形如枯木的脸。
我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四下里望望,阳光明媚,微风习习,树影轻摇。
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依着石柱,在亭栏上坐下来。举起洞箫的刹那,忍不住想,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不知可也会看见一个倾城的女子?
念头一闪而过,不觉哑然失笑。
兴之所至,随意吹了几曲,总有些莫明的怅然。
近来一人独处时,常有这样的感觉,空落落的,好像缺失了什么似的。
我回到帝都已有三年,然而回想起这三年的时光,却恍恍惚惚。有时我在心里问自己,当初离开北荒,所怀的种种期冀,算不算已经得到了呢?
应该算是吧。
想了很久,还是这么觉得。就算不是完全,也已得到了大半。
但既然如此,为何感觉还是如此空虚,与当初并无不同?甚至犹有过之。
是不是在好不容易填满了这一块的时候,却又失去了另一块?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片枯叶随风而起,打在我的衣摆上,发出干脆的破裂声。我从凌乱的思绪中惊醒。抬起头时,我看见前方桂树底下,站着一个女子。
轻风拂过,女子衣袂飘动,星星点点的桂花如细雨般从她身前身后飘落。那一瞬间,我几乎确信自己已经不在尘世。
她是如此的美丽,如此地沉静,恍若秋日的湖水。
我站起来,朝她走去,有如身不由己地,走向自己的宿命。
女子略显惊惶地向后退了一步,却又站住,然后微微一笑,说道:“公子雅奏。”
她的微笑,令我回过神来。抬头望一望依旧耀眼的阳光,原来我还在尘世。
我躬身施礼:“偶尔游戏,有扰清听了。”
停了停,我又问:“姑娘是来赏桂的吗?”
她点点头:“正是。”
我便笑笑,说:“我也是。偶然路过,忽然就想上来走走。”
女子没有说话,她望着我,神情若有所思。
她的一双眼眸,专注而智慧,我忽然觉得她很面熟,我想我以前一定是见过她的。只是那是前世,还是梦中?
我脱口而出:“我再吹一曲,请姑娘品评,可好?”
女子仿佛突然惊醒,她略带羞涩地一笑,说:“好。”
我开始吹奏,正是那支秋江月。
她的神情重又变得专注。我看见她眼中起伏的情感,正与我的心潮一般无二。甚至我已不需要再看她,也能感觉到她眼底的神情,每一丝微妙的变化。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片刻前我还觉得体内缺失了一大块,此刻却像是已然找到了契合。
一曲终了。
我定一定神,问她:“姑娘觉得如何?”
她清清淡淡地回答:“公子这曲秋江月,清雅绝俗。只可惜此刻有日无月,有箫无琴,美中不足。”
听她这样说,我便知道她极精音律。换作是我,大约也会如此回答。但她并不知道,我吹奏此曲的真正原因。
一个念头从心头闪过,未经理智思忖,我已然脱口而出:“家父与家母相识的时候,家父也正吹的这支秋江月。姑娘——”我向前迈出一步,正正地注视着她说:“如果此刻有琴,姑娘可愿与我合奏?”
她大吃一惊。
然后她深思地看着我,从她的眼底,我已经看到了呼之欲出的回答。
但,只在一刹那,她突然地退缩。
她神情慌张地看看天,说:“出来得太久,我该回去了。”便转身离去。
我急忙追上,大声地问道:“姑娘,可否留下芳名?”
她恍若未闻,急匆匆的脚步便如同逃走一般,片刻便转过山弯,不见了踪影。
我呆呆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这女子,无论是出现,还是离去,都像梦幻般地不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地退回亭中,重又坐下。我想要吹箫,总觉得一曲终了,也许她又会出现在眼前。然而吹了几声,断断续续,总也不成曲调。
我烦躁地甩开那管箫。
碧蓝的天空中,白云悠悠地飘过,我的心绪便也悠悠地,似动似静。眼前仍是那女子的身影,一颦一笑,如此清晰而真实。
那不是梦幻。
我在落桂亭坐了很久,直到重新心静下来。
然后我慢慢地往山下走去。
这个时候,我已恢复了冷静思考的能力。我很快想到,那女子衣饰华贵,且能出现在碧山,必定是皇族中人——
我猛地停下脚步。
整个人像是陡然下坠,四肢渐渐变得冰凉。
心里却有种啼笑皆非的错愕感觉,我终于意识到,宿命是多么完美地转了一圈。
我的确见过那个女子。
既不是在前世,也不是在梦里,而是在储帝的书房中,那幅画像上。
她与那画像中的女子是如此相像,如出一辙。
我明白了她的身份,原来她就是甄慧,我的表妹,东府的公主。
储帝承桓未来的皇妃。
回到府中,我先去看望母亲。
如云站在院子里,正仔细地从桂树枝头采下桂花,装在布袋里。
我看了一会,不得要领,便叫了她一声:“如云!”
她微微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见是我,笑着说:“原来是王爷回来了。”
我问她:“你在做甚么?”
她说:“王妃前几日说起桂花糖。我从来没做过这个,所以想采些桂花,做了试试看。”
母亲喜欢清静,她跟前只有如云一个服侍。母亲的起居都是如云一手照料,看她整日忙里忙外,很是辛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