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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去托胡山,因为以胡山和子晟的交情,会比较容易开口。但石长德另有打算:“我们三个一起去说。当此时候,只能尽力劝慰王爷,亦是我们责无旁贷的事情。”
想一想,这也是办法。于是三人一起往天宫,请见白帝,然后把姜奂的话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照几个人原先所想,白帝得悉真相,可能会有一阵难以控制的发作,甚至迁怒到别的人。这也是石长德要三辅相一起来说明的原因,怕的是别人劝压不住。
但实际情形却不同。子晟神情虽然沉重,却颇为平静。听完他们说的话,一语不发地坐了好久。然后从桌上取过几道写好的诏书,说:“你们几个看看,然后发下去吧。”
几个人接过来细看。是三道恩诏,第一道是“命礼部正卿徐继洙往四丘,祭祀百神”、“宫中斋戒,所有牲畜一律放生”、“公子邯翊代摄政帝往白马寺礼佛,为虞妃祈福”,这都是题中应有,比较出格的是后面的两道。一道是“所有王公及大小官员,均赏加二级,帝都禁军及各营兵丁,均赏给半月钱粮”,另一道则是惠及囚犯:“所有刑部及各州已经结案监禁人犯,除十恶不赦者外,着酌量轻重,分别减等发落”,也就是所谓的大赦天下。
这样的普施恩泽,自然是为了感召天和,希望福佑虞妃,可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然而到了辅相眼里,却是十分为难的事情。石长德尤记得,帝懋三十年,天帝为天后病重而下旨大赦天下,过后亦曾自责于不能以礼止情,说过“不能为先例”的话。此刻又是一个有违常规的先例,载于史册,难免为清流所不容。但,这件事很难谏,所以紧锁双眉,却一语不发。
陆敏毓生性耿直,心里有想法,便张口要劝。但未及说出,就被子晟止住了。
“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可是,我现在,也只能为她做这点事情了。”说着,眉角一垂,神情凄然。
那一种深深透着的,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就是无能为力的绝望,叫人心酸、心悸,也叫人不忍再劝阻。
沉默了一会,三辅相一起躬身,表示遵命领旨。
从这天起,子晟不再上朝,将坤秀宫正殿改作朝堂,遇到军国要务,便在那里召见相关大臣。其他所有的政务,都交由辅相处置。他自己则每天守在青梅床边。
但,无论是太医的手段、子晟的饬令、还是外人真情假意的祷告,都已经无法挽回青梅迅速衰落的生命。子晟尽自每天尽可能地陪着她,然而,其实青梅一多半的时间都在昏睡,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这样苦熬了五天,终于不得不用人参开始续命,这也即是最后的手段了。
这天日间青梅的精神似乎稍好,可以断断续续地说几句话。子晟虽然不情愿,但也不得不趁这个机会问她:“你心里,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我一定都答应你。”
有的。青梅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见孩子们。邯翊、瑶英、玄翀都在,然而小禩呢?青梅迟疑着、犹豫着,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出来。倘若提出来,会不会又给子晟、给小禩惹来麻烦?
但她这样的迟疑,终于提醒了子晟,他也想到了!
“黎顺!”他从腰间解下自己的玉佩,交给黎顺,“你拿上这个,到凡界纪州,把禹禩叫回来。快去快回。”
“王爷。”黎顺一怔,小声叫了声,意在求证。
子晟叹了口气。接回小禩终归要冒些风险,“但我总不能让他们母子俩到这时候都不能见面。”子晟心里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摆手:“快去吧。”
“是!”
黎顺转身去了。子晟回转身,见青梅感激地看着他,便笑笑说:“我一时没想起来,你早该跟我说的。”
青梅也笑了笑,用她软弱无力的手,握了握子晟的手,便又沉沉地睡去。这一睡到掌灯时分都不曾醒过。子晟觉得不对劲,叫来姜奂一看,姜奂连连叩头,已不肯说话。
这一来都明白了。虞夫人泪流满面,用手帕捂着嘴,却不敢哭出声来。子晟心里就像寒冬里被冷水浇过一样,但此刻还不到支持不住的时候,因此强自镇定地说:“你想一想办法,还能不能再让她醒一会,说几句话?”
“那只有再用参汤。”
“那就用。”
两个宫女,一个掰开青梅的牙关,一个端着参汤,大半漏出来,好歹灌了小半碗下去。过了一会,青梅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子晟强笑着:“你再挺一挺,小禩就快来了。”
然而青梅却仿佛没有听见,眼睛空洞地,转了一转,眼前却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王爷……王爷……你在哪里?”她着急地问着,然而没有说话的力气,只有喉咙里含含糊糊的声音。
“青梅,你说什么?”子晟俯下身,把耳朵凑到青梅嘴边。
青梅嘴动了动,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青梅,你想说什么?”子晟急了,大声叫着姜奂:“你再想想办法!”
姜奂走上前,摸出银针,也想不起什么顾忌了,找出几个穴位,便刺了下去。
于是青梅忽然又有了一点精神,倏地睁大眼睛,然而她眼前看见的,却是八年之前,那个早春的洛水河畔。子晟站在马车边,回过头对她说:“我叫子晟。”
我叫子晟。
子晟,子晟……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一个名字,第一次从青梅的唇间飘了出来。
然后,青梅感觉到几颗水珠落在她的脸上,冰凉的,伴随着子晟声声不断的呼唤:“青梅、青梅、青梅、青梅……”
这声音忽然很远,又忽然很近,来回反复地飘荡着。渐渐地,渐渐地,连这个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
终于,归于完全、永久的寂静。
第三卷 瑶英
第一章
阳光映照,江水像是染了金。
浪花拍在船舷上,水声被岸边的嘈杂湮没了,渡船仿佛全然无声地淌向江心。
老板娘站在舱门口,小心翼翼地朝里望了几眼。
舱里侍立着七八个随从,中间一张黑漆雕花木桌旁,坐着两个人。
年轻的一个锦衣华服,静静地望着江面,若有所思。
旁边的中年人,也是一身锦衣,却将两只袖子捋得老高,劈着两条腿跨坐在椅子上,自己呼啦呼啦地打着扇子。
老板娘吸了口气,朗声笑道:“几位客官——”
舱里诸人都回头来看。
“我是船上的老板娘,来瞧瞧,几位客官有没有什么不满意?”老板娘说着,付以百媚俱生的一笑,露出一口白而齐整的牙齿,衬着抹得殷红的双唇,格外惹眼。
然而几个人俱如茫然未见,瞥了一眼便各自转回脸去。只有那中年人似乎很有兴致,依旧笑嘻嘻地看着她。
老板娘心里发慌,勉强笑着,又问:“茶点可还合意?”
“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华服少年看也未看她一眼,便把话打断了,“你可以下去了。”
老板娘一张抹了几层白粉的脸,直红到了耳根,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便在这时,忽听“琮”的一声,竟有琴音响起。
起初极低,渐渐扬起,显见得弹琴之人就在左近。
老板娘脸上最后一抹笑容也不见了,使劲咬了几咬嘴唇,依然止不住哆嗦起来。
屋里一个侍从首领样的人,皱起了眉,看了看老板娘,似乎想要说什么。
“孙五,”少年冲他摆了摆手,“且听听。”
琴音又由高而低,越舒越远,到得极远处,忽然有女子开腔唱道:
“——夜来雨过,桃李将开遍。”
是个泉水激石般的声音,清且润的感觉,仿佛直透肺腑。
“红围绿绕庭院,可惜无人见。
晓拥镜台懒相看。
奴家心中怨,向谁言!”
少年眼波一闪,恰好那中年人也正回过头来,两人对视一眼,脸上似乎都掠过一丝惊讶。老板娘见他们随即端正了神情,做出静心倾听的模样,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再按一按鬓角,只觉得摸了一手的汗。
女子又唱:
“苔软花残,望池塘碧草。‘w…r…w…h…u。c…o…m‘
暗淡绿窗晨朝,坐到参星高。
人情薄似轻云飘。
奴家心中恨,向谁道!”
便如同扯出一串珠子,叮叮咚咚地落下,轻快无伦,但字字清晰,再加上那春莺柳下啼的声音,让人不由得要屏息静听,生怕漏去了一点半点。
然而调子陡然一转,变得低缓幽怨起来。
“小窗惊梦,帘外虫声懒。
弹指风光流转,芳华为谁残。
天道无常人道难。
奴家心中苦,向谁叹!”
唱到这里,声音又拔高,字字激越,那股恨意像是要冲破一道隔墙而出似的:
“雪添蕊佩,霜护盈盈泪。
一枕寒愁难销,犹闻风刀摧。
休问人间理何处。
奴家心中冤,向谁诉!”
到了末一句,愈行愈低,最后一个“诉”字只在若隐若现之间,然而曲曲折折,久久不绝,让人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随着起起伏伏,待到终于落定,竟不知那一点余韵是何时飘散的。
屋里的人皆不作声。
良久,少年静静道一个字:“好。”
却不往下说,伸手往桌上端茶,孙五抢上一步,将半杯残茶泼了,重新倒出一盏来,递到他的手上。少年仿佛有心事,对着氤氲水气出了一会神,才呷了一口。
中年人却“呀哈”一声怪笑,对少年说:“我还以为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落在你老子手里了,没想到,还是有漏了的!”
少年笑了笑,不肯接他的话。默然片刻,他望定老板娘,说:“琴好,曲子也好,里头的意思,就更好。你们费了这么大的事,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是要诉什么冤?”
“那是——”
老板娘才说了两个字,便被隔墙女子的一声轻叹打断了:“请容民女面禀。”
少年看看那中年人,似笑非笑地问:“小叔公的意思呢?”
中年人一哂,“戏都唱到这一出了,想不见你熬得住么?”
少年一笑,冲着墙那面高声说:“好,你说吧。”
墙后先无声息,然后琅环响动,是女子走动的声音。又过片刻,老板娘身子一让,屋里人人都觉得眼前一亮。仿佛极年轻的一个女子,也没有人仔细去看,只觉得来了一阵和风似的,吹得人人从眼里到心里都熨贴。
女子走到近前,从从容容地跪下,口称:“民女给兰王爷、大公子磕头。”磕完了头,向正中跪好。
被道破身份的两人,谁也没有出言否认。
邯翊试探地问一声:“小叔公?”
兰王靠着椅背,阖起双目,摆一摆手。
邯翊转向面前微微垂首的女子。一坐一跪,呈俯视之态,视线所及,看不清面容,只见鬓边牙雕般的一段颈。不知怎么,无端地一阵慌乱,自己也想不到的话,脱口而出:“起来回话吧。”
兰王忽然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邯翊连忙低头喝茶。
兰王一笑,又阖起眼睛。
女子站起来,依旧垂着头,款款地道一声:“多谢大公子!”
邯翊的目光在空中转了一圈,还是落在她脸上,此时却镇定自若了。由俯而仰,倒是可以把她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乍见以为是个年轻女子,此时细看才知道不是。面貌虽然年轻,然而眉宇间的一股风韵,却非三十年华不可得。若单论长相,也说不上是绝色,但妩媚之中,别有几分亢爽英气,看起来格外动人。
便问她:“你叫什么?”
女子回答:“民女姓颜,花名一个珠字。”
“原来你是青楼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