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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怕看见她哭,所以立刻就说:“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就是。”
但,即使他曾经对亲生母亲般的女人,有过那样的承诺,他依旧是不甘心的。
于是,借着一股冲动,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终于又问出了那个问题:“当初,四叔公他们一家,到底是怎么死的?”
兰王流露出些许怔忡的神情。大概,连他也要算一算,才知道邯翊所说的是什么人?
一经明白过来,从来无大事的兰王,吓了一大跳。“邯翊!”他声音大得出奇,随即又压得极低:“你问这个作甚么?”
邯翊反问:“我不该问?”
兰王接口说:“是,你不该问。这么多年我冷眼旁观,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是他一点也不曾亏欠过的,那就是你了。”
“我明白。”邯翊语气平板,“没有他,就没有我。我以后不问了就是。”
兰王眯起眼睛看他,许久,说:“你不用玩这套,你要是真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你真想知道么?”
邯翊怔了怔,半天不说话。
然后,他慢慢地垂下头,低声说:“不,此刻我还不想知道。”
隔日午后,萧仲宣果然来拜。
四十上下的文士,脸色略显苍白,眼垂极深,有些酒色的痕迹,然而一双眼眸深邃如渊。
邯翊含笑看他,说:“萧先生,我等你好久。”
萧仲宣一揖到地:“多谢大公子。”
“诶?”邯翊挑起眉,“这话从何说起?你有什么可谢我的?”
萧仲宣从容应答:“大公子传召,原本就不敢不从。只是萧某生性疏散,赖得两年自在日子,全仗大公子宽容。这,自然要谢。”
邯翊一笑,“怎么,萧先生愿意不再过疏散日子了?”
萧仲宣瞬了瞬眼睛,笑道:“这得要看大公子喽!大公子天潢贵胄、一言九鼎,萧某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扛不起哟。”
“我不欲强求。”邯翊很平静地说,“我不过是投对胎。先生是国士,我全凭先生自己的意思。”
萧仲宣略觉意外,颇玩味地看看他。
“这也不急,先生慢慢想。”这样说着,便转开话题,徐徐问起萧仲宣曾游泰器山的情景。
此后几天,兰王日日游山玩水,将仓平四面可观之处逛了个遍。邯翊却一直在行馆,每天召萧仲宣来,却只是下棋品茗,恍若无事地闲谈。偶尔提及政事,也是点到即止。让萧仲宣也不由疑惑,以邯翊的年纪,何以能这么耐得住性子?
转眼已过六月中,满池荷花,蝉声嘈杂,一派盛夏景象。
两人渐渐熟络。这天提起徐淳的案子,邯翊细问缘由。
苦主原是当地一个大世家的家主,姓齐,半年前被毒杀。疑凶是他的小妾,姓莫,原先是一个青楼女子。齐夫人是个厉害人物,齐世炯偷了腥却又怕老婆,收了莫氏,又不敢往家里带,便置了外宅。平常齐世炯不在,宅中除了莫氏,只有她的贴身丫鬟芸香,一个厨娘翠姑,还有门上一个打杂的小厮。
这件事倒也瞒得严实,一两年间平安无事。齐世炯不大敢在那里过夜,经常白天去。那日又去,到了中午,便留下来吃饭。那日莫氏身边专管做菜的丫鬟告假,回家去了,莫氏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齐世炯吃得十分高兴。
谁知吃完没有半个时辰,忽然间脸皮发紫,只叫了一声:“肚子好疼!”便一头栽倒。翻过来再看,七窍流血,已然断气。
莫氏大惊失色,赶紧遣人报官。仵作来验了尸,验得“七窍流血、口唇破裂,皮色发黑、外肾肿大”等状,又问过死前情景,毒发甚快,腹中剧痛等,有了结论,“系中紫珠草之毒而身亡。”再验饭食,那日菜并不多,荤菜只有一条红烧鱼,验下来毒正下在这盘红烧鱼里。
齐家不依不饶,要将莫氏打成死罪,然而徐淳却一直压着没断。
“因为另有隐情。”
“哦?”邯翊以目色相询。
萧仲宣笑笑,只说四个字:“醋海生波。”
邯翊轻轻地“啊”了一声,却也没显得意外。沉吟片刻,他问:“齐家那位夫人,姓姜吧?”
“不错。正是当今姜妃娘娘的嫡亲堂姊。”
邯翊不作声,过一会,说:“这层其实没什么,倒是……”
他没说下去。萧仲宣便问:“倒是如何,大公子心里可有底?”
邯翊说:“大致有数。”
萧仲宣委婉提醒:“此人不简单。”
邯翊点头,“二十多年隆宠不替,自然有他的本事。以我眼下,还动不了他。”
“诶——”萧仲宣将袍袖一甩,“虽然小心为上,但大公子毕竟是大公子,王爷面前,终究亲疏有别。大公子又何须说这等话?”
邯翊面无表情地,默然不语。
再开口时,却说:“我已经命人先行在帝都置了一所宅子。”
萧仲宣微感意外,“大公子不是说过——”
“先生不要误会。”邯翊笑着打断,“这不是为先生预备的,是为了‘别人’。前番先生肯来见,可不是看的我的面子,这点斤两,我还掂量得出来。”
说完,哈哈大笑。
萧仲宣起初愕然,继而望着年轻的大公子,神情复杂。
又两日,孙五从帝都回来,宣示白帝手谕,命提京会审。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诸人都早有准备,因此只隔一日便启程。
依旧便装轻骑,不几日,帝都便已在望。
兰王忽然省起:“你那个萧先生,怎么没与你同行?”
“他么,”邯翊笑答,“跟‘别人’一路走。”
兰王不虞有他,进了城自行回府。
邯翊往天宫来见白帝。
一进乾安殿,阴寒之气扑面而来,仿佛陡然间由夏转秋,换过了季节,邯翊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内廷总管黎顺迎上来,告诉他,白帝与三位辅相在东安堂议事。
“王爷很不痛快。”黎顺小声说。
邯翊一怔,“为了什么?”
黎顺低垂着头,用极轻的声音说了两个字:“秋陵。”
那是虞妃的寝陵。
白帝想必是希望,身后能与那个他深深宠爱过的女人合葬,所以将那座陵墓造得奢华无比,整整五年,还未曾完工。
邯翊微一颔首,进了东配殿。
白帝还是那副略带疲倦的神情,也看不出有什么怒意。他含笑望着邯翊行礼,然后指给他下首、辅相以次的座位。
直到开口,才能听出森冷的意味。
“这个于定省是怎么回事?又说陵工费用不足。正月里才给过一次,这才六月,七十万两银子怎么就又没有了?”白帝目视次席的匡郢,“秋陵的工程一直是你在过问,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已近花甲的匡郢,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刚出头。他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越过首辅石长德,从容地回答:“这件事不能怪于定省。送到秋陵的石料,如果用船运,要过汉沧峡。那里水势湍急,实难行舟,因此改用陆路,走朗柱山,那就必须要开凿一条山路,所费甚巨。”
“秋陵也不是这几个月才开始修的,以前的石料是怎么运过去的?”
匡郢说:“以前用的都是小块的石料,用船还能够运过去。如今都是整块的石料,非得用大船不可。大船却又过不去,只好走陆路。”
邯翊注意到首座上的石长德,低垂的眼皮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
论起天下名川时,萧仲宣说过:“汉沧峡极险。如果有船要过,往往得挽上纤绳,船工下到水里,背拉而过。经常因为水势太急,或者纤绳拉断的,船工给卷走,十之八九,保不住性命。”
邯翊吃了一惊,“如此说来,岂非秋合山本不宜修建寝陵?”
萧仲宣发觉失言,含糊地回答:“但那是王爷亲往勘察,选定的地方。”
但白帝去秋合山,本就是因工部的勘合。
工部又是谁在主持?
邯翊的目光由石长德又转回到匡郢的身上,不由暗暗冷笑了一下。
白帝沉吟良久,语气和缓了些:“即便如此,一开口就说要一万人手,六十万两的银子,未免太多。”
匡郢回奏:“这里面,水分是有的,但也不会太多。这几年往秋陵投的银子有多少,工部是清楚的。朝中拿不出那么多来,他们也是知道的,所以报高估计有,不过可能压不了多少下去。”
白帝难以察觉地一笑,转过脸问石长德:“你看怎么样?”
石长德慢吞吞地说:“这,等臣与户部、工部的司官们商议之后,看看能不能哪里先腾挪一下。”
是“等臣”,不是“臣等”。白帝听得很清楚,顺势回答:“好,那便依你所说。”
匡郢眼波一闪,没有作声。
陆敏毓却说:“臣以为,或许该查一查工部那些官员。”
白帝不置可否地沉默着。工部官员贪壑难填是明摆着的,但眼下还不是整顿的时候,因为陵工正在紧要关头,不宜换人手。
石长德看看邯翊,站起来说:“陆大人,这件事不妨容后议。大公子刚回来,与王爷必定有话要说,臣等先告退。”
“好。”白帝点头,“黎顺,送三位先生出去。”
等辅相们消失在视线中,白帝长长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阖起眼来,不断地喘息。这副模样,外臣极少见到,然而邯翊和他身边的内侍却是见惯了的,都不敢贸然上前,只略带不安地注视着。
直到他重新坐正,内侍才过来伺候。先是一块热毛巾,白帝接过来抹了一把脸,推开了随后送上来的燕窝和果盘,只端过一盏新沏的茶,揭开碗盖。
却也不喝,望定了邯翊,微笑道:“这趟鹿州的事,办得不错。”
邯翊迟疑了一会,说:“其实儿臣去这一趟,什么也没干。”
白帝轻轻地吹着浮在水面的茶叶,啜了一口,把茶盏放回案头,然后说:“得来容易也好、难也好,该做的事做成了,不该做的事一件也没做,这就是办得好。”
邯翊低声答:“是。”
“徐淳就是不会办事。”白帝又阖起眼睛,“我叫他去,该做的事他做了,不该做的事也做了。”
邯翊说:“照儿臣看,户籍的事,他似乎是给栽了赃?”
“嵇远清是什么人?”白帝慢悠悠地说:“他会栽赃给徐淳,惹这个麻烦?徐淳抽户籍,大约是要留什么证据,这事其实他好脱身。嵇远清的杀手锏,是他跟那个命案的疑凶,有些不清不楚!”
“啊?”邯翊脱口惊呼。
见白帝睁开眼睛看自己,连忙掩饰地说:“这可真想不到。他怎么一点不知道检点,平白塞个把柄给人家?”
“就凭这一条,嵇远清拿他也没错。”白帝在案头翻找了一会,抽出嵇远清的奏折给他。
正在看,就听白帝又说:“这案子你去办吧。”
邯翊微微一愣,随即轻声回答:“这案子事关重大,儿臣怕办不好。”
白帝似乎有些意外,凝视他良久。
邯翊觉得心底某处被窥破了似的,逃避地垂下了头。
白帝轻轻叹了口气,说:“翊儿,有句话,我早就想告诉你。”他踌躇了一会,仿佛那句话很难出口,然而他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你是我的长子。这是我,还有你娘,我们心里的话。所以,你不要自疑。”
邯翊的心里像被人猛地掏了一下。
他跪下来,仰脸望着父王,眼角已见泪光。
白帝轻抚他的额角,“翊儿,你娘临终之前,别的什么话都没有,惟独不放心你。她是如何真心地待你?你应该明白。”
白帝眼中,从未曾随时间衰退过的哀伤,清晰可见。
眼泪,终于从邯翊眼中滑落。
父子俩默然相对,悲伤弥漫在东安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