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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搭圆场,不搭圆场,人又可多些。”
“直台能容下的戏台怕是太少?”
“那就沿着斜角,搭两个半圆。然后在台子外面,都包上两层栅栏,以为围护,费不了多少人工,又可万无一失。”
“好!”邯翊轻击案几,“就这么办。”
等太常司官带着百戏册来到,选好班子,自有书办,按照拟出的单子,给各州督抚下诏。布防事宜,有廷尉司会同帝都府尹去办,都是驾轻就熟的事情。其余的勘察地形、搭建戏台,全归工部。
事情一一分派出去,邯翊稍稍松了口气。
晚间请过萧仲宣来闲谈,不由感叹:“想不到里面这么多事,竟比看一个月折子还累。”
萧仲宣一笑:“王爷大约也是这么想。”
邯翊心中微微一动,却没言语。
场子划定,何处该搭多大的台子都商议妥,一入八月,木料麻绳全都运到了工地上。
“还有半月,来得及么?”邯翊问。
冯景修答:“来得及。”一顿,又添了一句:“只要别下雨。”
然而,说这话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雨,而且极大,根本没办法赶工。下到初五,邯翊坐不住了,绕室徘徊,时不时凑到窗口抬头去望天。其实根本不用看,水声潺潺,就像在心上抓一样。
想一想已经花费了偌大气力,最后却被一场雨毁了,何能甘心?坐立不安,直等到暮霭沉沉,六福领着下人端上饭菜,邯翊拿起筷子,目光逡巡一圈,全然没有胃口,又重重地放下了。也就在这里,偶然的注意中,有了惊奇的发现。
“雨小了?”
果然,推窗望去,已只是丝丝细雨,伸出手几乎感觉不到。
邯翊很兴奋:“快找冯景修来。”
人一到,邯翊辟头就问:“还赶不赶得及?”
冯景修很从容地说:“多添人手日夜赶工,来得及。不过工程很紧,又在节下,工匠那里需得安抚一下。”
“这好办,每人五两,明天我就支给你。”
然而支钱的条子,到了户部却不能报销。“怪了,”邯翊纳闷,“这是工钱,为什么不能报?”
“户部说了,工钱该支多少都有定规,这是额外的,不该由他们出。”
邯翊想了想,说:“那就从我帐房上出吧。”
说过就抛开了。第二天进宫,白帝仿佛是随口说了一句:“以后犒赏的钱,可以从内帑出。”
邯翊不由一怔,随即明白,果然自己一举一动,白帝都留意着。
到了十四那天,万事具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下雨,下雨可就太扫兴了。
就这样忐忐忑忑,一夜惊醒了好几次,侧耳去听窗外可有雨声?直到第二天早起,仰首东方,曙光在望,方才松了口气。
早两天已经颁出皇榜,告诉百姓有这一场热闹好看。因此午时不到,已经人山人海。
邯翊另有要务。晚间白帝将携宫眷微服出宫观赏,廷尉司特为选出百名精壮侍卫,到时寸步不离地守在四周。如有万一,怎样联络、怎样尽快从场中撤出,全都一一商议定。
布置妥当,胡乱吃了几口,匆匆进宫。
才到乾安殿,迎面遇上了瑶英,穿一身玫瑰紫缎面的袍子,打扮得像个富商公子,冲着他笑。
邯翊却恨恨地说:“都为你多那一句话,什么正经事也顾不上,直忙到今日!”
瑶英扮了个鬼脸,“这怎么不算正经事?”她忽然凑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可是为了你,才出这主意的。”
邯翊愣了愣,正要追问,微服的白帝,领了换过装的嫔妃们出来了。
一行人分了十辆车,到端文街,离戏场还有数百丈,就过不去了,只好下车。廷尉司挑选出的侍卫早等候着,敏捷有序地往上一围,很快就开出道来。
进得场中,一时目迷神驰。
迎面台上两名壮汉,肩上各支一根长木,顶上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单足而立,舞动身姿。忽见那两名壮汉相对站定,陡然间齐齐一声大喝,双肩耸动,连木柱带顶端的小姑娘,一起换了个个!于是,彩声爆起,人群涌动,朝台上压,外围的差役,都使足吃奶的劲,总算还能借那一圈栅栏的力,硬是挡了回去。
这边才息,一旁又是炸雷似的喝采,掉头去看,原来是俳优戏,相去十丈的两根柱子,中间拴一条二指多粗的麻绳,两名女子对舞绳上,穿着太常特制的绣锦衣裳,灯火底下流光闪闪,耀眼异常。舞了一阵,由分而合,双双走到中间,看的人不由提起一口气,要看她们怎么走得过去?只见两人各出一足,半空中划个半圆,跟着身子向外一拧,竟是切肩而过,严丝合缝,连歌舞也没有半点停顿。台下轰然叫好,赞声不绝。
再往前,又是“神龟负山”、又是“幻龙吐火”,满场采声不断,直如闹翻了天一般。
白帝以嘉许的眼色看着邯翊,“二十天里能办到这一步,不容易。”
而邯翊,眼望着万民如醉的场面,也觉得这大半个月的辛劳,没有白费!
如此盛事,颜珠自然不肯错过。
只是裙钗出门,多有不便,男装又未曾预备,思量一阵,只好问萧仲宣借。
吟秋抱着衣裳包袱出来,灵机一动,说:“老爷,反正晚上我们也去看,要不跟颜大娘她们搭个伴,人多热闹。”
颜珠闻言,微微迟疑。
萧仲宣便说:“算了吧,今天晚上的热闹还不够你看的?”
等颜珠走后,吟秋埋怨,“老爷,人家颜大娘都还没说不肯呢。”
萧仲宣笑笑,“既然是流水无意,何苦强求?”
到了晚间,打发了吟秋一个人去玩,自己却在院中,对着天边一轮圆满的明月,悒悒独斟。不觉酒意渐浓,身子一歪睡去了,连吟秋几时回来的也不知道。
颜珠主仆,痛痛快快地直玩到亥時过半,才往回走。
到了家门口,红袖一面开门,一面笑说:“今天可玩得累了……”
话音未落,冷不丁旁边有人插嘴:“两位……两位公子!”
两人都吓了一跳,一起转过脸去,见暗处影影绰绰的两个人,看不清面目。
红袖就问:“谁呀?”
“我们……我们是过路的。”说话的高个,哑着嗓子,说不出的怪异,“我们走累了,想讨口水喝。”
愉园在巷尾,哪有这么晚了,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讨水喝的?
红袖顿起警觉,冷冷地说:“对不住,家里都是女眷,不大方便。”
矮个的笑了:“两位不是男的?”
红袖懒得再理会,推开门,回身一拉颜珠,便想进去。
“别走。”高个的抢上两步,一面举手将门抵住,一只脚已踏了进去。
红袖恼了,眉毛一耸:“你们要做什么?再这么着,我可要喊人了!”
“别、别。”颜珠拦住了她,转身冲着那两人一笑:“两位妹子,要喝水是不是?进来好了。”
那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矮个的“嘻嘻”笑了几声:“大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还以为我装得挺像的。”
颜珠也笑了,“妹子,你两个的声音,再怎么憋,也是脆生生的,哪像男的?”
说着话,冲红袖使了个眼色。
进屋点起灯来,仔细打量那两人。
高个的穿青布衫,侍从打扮,矮个的穿玫瑰紫缎的袍子,一双灵动的眼睛,不住地四下里看着,忽然又倏地朝她瞟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颜珠笑了:“来,妹子,坐着说话。红袖,看茶!”一面拉起她的手,亲热地问:“妹子,告诉我,你是谁家的姑娘?”
“嗯……”那女孩儿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圈,笑嘻嘻地说:“我姓虞。大娘你呢?”
掌心间,一双手柔若无骨。颜珠心想,果然是个出身富贵人家的姑娘。奇怪的是,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觉,就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一面回想,一面回答:“我姓颜。”
“颜大娘。”女孩儿笑着,露出左边脸上一个浅浅的酒窝。
熟悉的感觉更甚了。颜珠觉得,连这酒窝,也是曾经见过的,但,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妹子,”颜珠指着茶杯提醒她,“你不是渴了么?”
“噢对。”女孩儿端起茶来胡乱啜了两口,忽然说:“颜大娘,我今天住你这里吧。”
哪有刚见面就提这种要求的?连颜珠这样玲珑的人,也怔住了。
女孩儿忽闪着眼睛,左右张望了一阵,挺奇怪地问:“不行么?”
陡然之间,颜珠的心里生出一种像对自己亲妹妹般的怜爱,仿佛她无论说出多么不通世事人情的话来,都是再自然不过的。
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说:“行啊,当然行。”
“不过……”她又说:“我这里是没有什么,可你家里的人,知道你跑出来了么?”
女孩儿“哼”了一声,“不用理会,他们想不起我来。”见颜珠似乎不以为然,眼珠一转,又笑着说:“这么迟了,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反正明天早上就回去啦。是吧,玉儿?”
叫玉儿的侍女迟疑一下,勉强附和了一句:“是啊。”
明知道她是当面扯谎,颜珠也不去戳穿她,只说:“也好。时候不早,红袖,你给客人预备水。妹子,你们俩就睡我房里好了。”
红袖已经忍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小姐!”
颜珠不动声色:“红袖,你跟我睡西厢。”
红袖嘟起了嘴。
女孩儿却说:“那不好。颜大娘,我跟你睡一屋,咱们好说话。”
几个人都愣住了。玉儿迟迟疑疑地叫了一声:“公……小姐啊……”女孩儿扫了她一眼,玉儿胆怯地一缩,噤住了。
默然片刻,颜珠爽快地回答:“也行,你就跟我睡一屋吧。”
进了里屋,看一看那张床,女孩儿又微微地蹙起眉头。颜珠心领神会,便指一指旁边的竹榻:“叫红袖铺起来,我睡那里好了。对了,你认床不?”
“认床?”女孩儿困惑地眨着眼睛。颜珠失笑了,看她的模样,只怕打从生下来,就没在别处过夜过,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认床这回事。
等解释清楚,女孩儿也笑了:“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认床,睡了才知道。再说,来也来了,认床可不也得这么睡?”
也是,颜珠想,这女孩儿虽说任性,脾气倒不刁。
女孩儿坐在妆台前,手拿着木梳,犹豫了一会,说:“颜大娘,你替我梳头吧。”
连梳头也不会?颜珠怔了怔,“好,我来。”
头发放下来,乌黑的几欲委地,颜珠忍不住赞了句:“妹子,你这头发可真好,跟缎子一样。”
“都这么说。”女孩儿随口回答,“像我娘的。”
“妹子,别怪我多嘴。”颜珠一面替她梳头,一面慢慢地说:“你跑出来,别人不急,你娘难道也不会急?”
女孩儿神情一黯:“我娘不在了。”一顿,又说:“我娘要在,也不至于让我成天受人欺负。”
“噢?有人欺负你?”
“后娘们喽。”女孩儿淡淡地说,“尤其是有一个,仗着自己管事,总想算计我,给我点气受。连我的用度,她也敢克扣,把好的换成次的,以为我看不出来么?”
“那你爹呢?这些事情他都不管?”
“我爹他……事情太多,身子又不大好,这些小事,何苦来去烦他?再说了,我要什么东西,就问库房要,他们也不敢不给我。还样样都比她用的好,她不是想气我么?哼,我就照样气她!”
颜珠不置可否地笑笑。
女孩儿在铜镜中望见了她的神态,一掀眉毛问道:“怎么?你觉得我的话不对?”
“不是。”颜珠泰然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