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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你吹箫送我,那样我便会有了勇气。
就像从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为我吹箫。
你仍记得么?
从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为我吹箫。
第五章遇雪关荻
大风卷雪,枯木摧折。
正月初七。
池家人马仍未放弃搜捕,但我们已离开暂时容身的客栈,顺利潜入山中。
八百里呼音山千峰雄奇,深谷幽秘,藏匿之处何止千百。我并不为追兵担心,令我担心的只是大哥。
大哥伤势反复不定,我明白是他心事使然。
多年来我从未见他开怀,却也从未见他如近日一般伤痛。他心中沉埋往事仿佛一夕之间连根掀起,翻复折磨更胜从前。
而他所以被勾起前愁旧恨,全因助我复仇来此重遇慕容湄。
回思种种,我但觉此生欠他良多,无可报偿。
他在那场十年不遇的暴风雪里救起我,是我们初次相遇。
那一次我欠下他我的性命,还有我整个未来。
他将我救回他的木屋,他帮我猎取用以交换我未来的狐皮,他指点我后来赖以生存的武功。
我永远记得他在寂寞山林飞掠的身姿,夺目剑光追击着疾奔的玄狐,白虹黑箭,苍茫积雪激荡成烟。血光乍溅时,他倏忽止步,提起猎物,眉间浮起淡漠的忧伤。
那一瞬间我对他崇仰敬慕如同对待传说中的山林之神。
我并不确知何时是我们的二次相逢。因为在他现身与我相见以前,他已暗中助我多次。再见他的惊喜无以复加,我本不善言辞,但那一晚我们长夜对饮,我告诉他别后经历,我竟能滔滔不绝。
也许与他重逢,让他看见我因他而改变的命运,早已是我多年暗藏的夙愿。
多年不见他并未改变,一如既往地沉静温华,寂寞忧悒。我对他仍然敬慕有加,却已倍感亲近。这个诡谲江湖,众人眼中,我是来历不明横空出世的一个异数,而造就我,知道我,只有他。
第三次相遇是在呼音山中。
那时我重伤,心死,一半的血流出体外,在身边结为深色寒冰。
就在那时他出现。
即使看见我沦落至此,他的眼光依旧从容,只是当他俯身查看我伤势时,我才看清他眼中忧色多添了一重。
他带我逃出生天,带我重返我出生的山岭。
他和我同看那片苇湖中生生不息的野苇,仿如看见我们人生的枯荣。
某一个夜晚,清水长天,月色流离。
我难以入睡,起身到湖边练功。收势时回头一望,看见他不知何时已出屋静立,白袍低垂,如一段落地凝结的月光。
我望着他,心头刹那翻转,远远叫了一声:
“大哥!”
那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他微微一动,隔着很远,我依然感到他淡淡笑容。
停了片刻,他才说:“方才练得不错,只是个别几处过于心急,再来一遍吧。”
我向着他的方向笑笑,从头练起。
我心中温暖,顿时开阔。
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人世风霜江湖夜雨,都有他在。
从此以后,他是我师,我友,我长兄。
然而这于我至关重要的人此刻情形不容乐观。
他本已退下的高烧重新反扑,今天夜里更陷入昏睡之中。现有伤药看来已全不管用,我心急如焚,然而无计可施。
慕容湄向我打个手势,示意我出洞去谈。
“叔叔需要新的伤药,”她说,“二哥曾告诉我一个药方,也许有效。但是药材挑选十分严格,我需和你同去。只怕留叔叔一人在此,无人照应。”
事已至此,我们并无他法,我下定决心。
“我们连夜出山,明日定能回来。”
她犹豫一阵,点点头。
我们回到洞中,设下几处机关,在火中填足木柴,防备野兽来犯。随即离洞而去。
大雪初停,朔风未静。天空黑如凝墨,惟一光亮来自四周积雪。
慕容湄轻功不弱,却内力不足,又无行走山路的经验,我一路提携,行来尚不算慢。五更时我们到达铃雨镇,镇中最大的药铺怀生堂当街矗立,灯火全无。
风声忽停,四下死一般沉寂,似是邪祟将出,万物屏息。我冷笑一声,心中明白,但仍以匕首撬开店门。
慕容湄燃起火折,照见靠墙而立顶天立地的几只药柜,上千抽格令人眼花缭乱。她吸一口气,上前翻拣。
一只只抽屉滞涩咿哑地响起,每一声仿佛都要裂寂静而后快,慕容湄的手微微颤抖。黑暗仿佛有形,压榨着她手上脆弱的光焰,只待其略有退让便要猛扑而上,噬灭这一点异己的光明。
我立于门边,听见几声零落犬吠,一阵扫荡街巷的长风。我冷冷一笑,握紧了腰间武器。
她大约花了两盏茶时分选定称好了药材,抬起头来松一口气,低声说:“走吧。”
我拉住她手,紧紧一握。
她立刻明白,全身一僵。
我另一只手提起一张椅子,用力向店门掷去。在听到破门声以前,我已拉着她由后窗跃出。
后院亦有埋伏,刹那火光大亮,一瞥之间只见有十余人已由藏身处涌出,上前夹攻。
为求从速脱身,我下手毫不容情,铁索横带,击破两人头颅,回卷时又缠飞一人,远远抛出。
余人顿感震慑,怔忡不前,我趁机拉起慕容湄跃上房檐。
然而檐上亦有人相候,在我即将落下时刀风呼啸直扫我双腿,我在空中险险避让,脚下落空,铁索飞出,卷住檐上偷袭之人。
那人凝立相抗,我们借力斜荡,远远落上另一处屋檐。手下骤松,那人收力不及乍失凭依,一头栽下。
脚下屋檐千重,我们提气疾奔。身后仍有人追来,一时难以撇下,令我暗自心焦。
慕容湄忽低声说:“让我用暗器?”
我意外之喜,低声答应,松开她手。她微微侧转,双手连扬,大片湛然寒芒无声浮起,袭向追兵。
身后闷哼连声,已有数人中了暗器,余人略有迟疑,我拉起慕容湄跃下房檐,没入曲折小巷,终于甩脱了池家追兵。
到达呼音山口时天已放亮。一路疾行,慕容湄已几乎力不能支,我放慢脚步,容她调匀气息。
天空低沉,几乎要迎头压下,东边一带隐隐白光,却被厚云所没。眼前万仞高峰夹一小径,两侧深渊中乱石穿插,有如怪兽獠牙巨口。
劲风猛烈,席卷峰前积雪扑面而来。然而凛冽的不只是风雪,挟势而来的细厉杀气几乎要逼住我的呼吸。
哨声尖鸣,数十人一涌而出,刹那结成剑阵,将我们团团围起。
剑阵威力奇强,处处克制我的武功。除夕那晚在大阵中我已领教,此时没有大哥相助更觉应付吃力。
激战半个时辰,始终无路突围,反而围圈渐小,我们已成被困之势。
我心中寒意渐起,铁索偶然走空,带落半空一截枯枝,枯枝飞入剑阵,一名剑手略一迟疑,举剑招架,剑阵一时微乱。
我脑中灵光闪现,低声向慕容湄说:“放暗器!”
她心领神会,暗暗由怀中取出暗器,双手连展,送出一片碧色薄云。我回索兜住,轮转送出,射向四周人群。
剑阵霎时大乱,众人纷纷击挡,然而他们围圈而立,仓皇间误被同伴击伤者大有人在。激飞至半空的暗器也被我以铁索卷回,再次送出。
我低声道:“再放!”
又一片薄云浮起,我挥索弹出,这一次受伤者更众,十之八九跌坐于地,一片呻吟。
慕容湄轻轻一笑:“行了,暗器上的麻药会让他们动弹不得。”
我拉起她跃过众人,抢入山口。
忽然之间,剑光如雪翻折而起,势如疾电,直取我眉心。
我后翻避过,退出山口。
一个赭衣中年人一掠而出,数年前与我曾有一面之缘,是池家总管池落影。
方才未曾中暗器的四五人此刻也一同夹攻而上,我更不答话,上前再战。顷刻间,收拾了那几人,只剩池落影与我独斗。
他的剑法凌厉飘忽,高出众人甚多,我一时难以胜出。
激战之中,眼前忽大放光明。原来是浓云骤裂,白日刹那喷薄。
池落影正面向东方,猝不及防,剑势不由一滞。我趁此时机袭向他腰间破绽,他不得已奋身斜掠,我长索横曳直追。
眼见他已避无可避,他忽于空中发剑,直刺慕容湄。
我一惊回索,将慕容湄斜斜带开。但她衣襟已为剑气所裂,被我带开时,怀中掉出若干物什,飘向路边深谷。
她大惊失色:“叔叔的药!”
我闻言掠过,只见一串药包方自坠下山崖。
一时间我再无心旁骛,惟一心念是决不能失去大哥伤药。俯身崖边,长索出手,堪堪卷住药包。
只听背后风声飒然,慕容湄惊呼:“小心!”
我知道池落影必于此时偷袭,但我此时回身,药包必落入深谷,惟有不闪不避。只觉右背一道透骨深寒长驱直入,然后又迅疾离开。与此同时,我收回长索,取到了药包。
回身,我正看见池落影飘身退开,神情似笑非笑。我右臂略抬,剧痛勃起,眼前一片昏黑。心下不由冰凉。
忽听慕容湄道:
“池总管,你放了他我便和你回山庄。不然,我这就跳下去。”
眼前黑雾渐渐消散,我看见慕容湄立于崖边,衣袂当风,似是随时可能失足。
我想要过去,但刚一动弹,半身剧痛,如要晕去。
只听池落影喝道:“不要动!”慢慢向她靠近。
她却又向崖边退了一退。
“好,我答应你。”池落影沉声说,缓缓向她伸出手。
慕容湄侧头看他,“此话当真?”
“在下岂敢欺瞒少夫人?”
慕容湄微一犹豫,终于伸手给他。就在两人相触的一霎,慕容湄纵身撞入他怀中,双手连点,池落影顿成木雕泥塑。
她犹不放心,在他身上又加点了几处穴道,这才奔回我身边,急切地问:
“你怎么样?”
我将药包递在她手中,“不必管我,”我说,“把药送去给大哥。”
她神色仓惶地摇头,又说了些什么,我却已听不清晰。
风声与她的语声忽然变得稀薄遥远,烟一般散尽。
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柔和轻响,悉悉簌簌,像我初次听到的江南小雨落上碧青的原野万物,又或是四月里雨一般的落花,落在我初来乍到的江南。
我觉得我飘浮起来,四肢轻得不复存在。脸上微凉,眼前一片柔白薄光。
我忽然知道那是雪。
江南的小雪。
江南也是有雪的,那年我第一次知道。
……
那一年,是我成名江湖的一年。
一个苏州府三等捕快独自抓获了采花大盗高飞。
那年冬天,我在街上例行巡查时瞥见了高飞,他的易容并不能瞒过我惯于追踪猎物的眼睛。
我看见他进了四海赌场。我并没有犹豫,脱下官服,尾随而入。
他在玩骰子,我加入他那一桌,默默观望。他下的赌注越来越惊人,余人渐渐收手,只围观他与庄家对局。
庄家脸色发青,最后已不敢再接注。高飞冷笑顾盼,预备离去。
我阻住他。
“我和你赌。”我说,解下刀囊,放在桌上。
他收敛笑容:“什么意思?”
“谁输了,就在自己身上插一把刀。”
他脸色一变,大约从未试过这种街头无赖的赌法。
“我为何要和你赌?”
我看看聚拢而来的人群,回望着他,笑道:
“因为我知道你是谁。”
他眉棱跳动,目中杀机陡现,却仍能笑出来:“好,我赌了。”
我连输三局。
左腿已插了三柄刀。
惟一可伤之处只在左腿,因为我尚需右腿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