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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输三局。
左腿已插了三柄刀。
惟一可伤之处只在左腿,因为我尚需右腿固定身体,双臂运用长索。
四周一片安静,其他赌局全都停下,众人屏息围观。我听见我的血一滴滴流上地板,发出轻微响声。
高飞额头冒出冷汗,掷骰子的手微微颤抖。
我冷眼旁观,知道绰号“玉蝴蝶”的他对自己身体发肤一向爱惜,此刻难免紧张,做弊手法迟早失灵。
果然这次他只掷出了三点。我却掷成一副地牌。围观人群一片喧哗。
我将刀囊推到他面前。他缓缓伸手,微一犹豫,忽然间推翻赌桌,向我扑来。
我与他一场恶战。
高飞的武功其实在我之上,但是赌局之中他气势已馁,此时心浮气躁,只求夺路而逃。然而我正锐气如虹,不计生死。拼得受伤七处,我终于以长索锁住他双腿,将其生擒。
走出赌场时,围观人群让开去路。
人丛中忽然射出一束目光,在我身上悠悠一绕,旋即堙灭无踪。
我心中一动,脸上落了几点清凉,抬起头,柔白天光,漫天雪花碎烟一般飘动,只是一些通透的影子,万般虚幻。
是江南的雪了。
我从不喜欢的雪,那一天却令我生起一阵无名的情绪。
忽然有些疲倦,快乐似的,又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想要挑个石阶坐下,喝一些酒,就这样看雪,看放晴后的云天茫茫,不冻的水流,白鹭拍打着镜面一般的水田扶摇起飞。听听黄昏时城里的钟鼓,入暮后高楼上落下来的笛声。
那一霎恍惚,是我十九年中初识的温柔。
当晚我由府衙回家时,雪仍在下。
伤口已经扎好,我下手自有分寸,不曾伤了筋骨,只是行走有些不便。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冷落的窄街上,街边连片民宅,人家灯火,食物诱人的香气。
身后忽然传来几人一致的脚步,咿哑晃荡的声响,我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一乘竹轿。我在街边站定,侧身等他们过去。这样的窄街我们无法并肩通行。
竹轿渐渐接近我,擦身一过的一瞬,微风卷起,香气依稀,我不由抬头。
那隐没在轿中的容颜是一种扑面的感觉,如同在深沉长夜里,咫尺迎面一朵绝艳的花。而那一束目光明媚照眼,仿佛足以映亮世间所有灰墙瓦巷,一切暗夜的灵魂。
同样的眼光,我曾见过,在四海赌场外,熙攘人丛中。
轿上丢下一个瓷盒,准确地落入我怀中。
竹轿匆匆越过我,转过街头,不久后连轿夫的脚步也听不见。
忽然间整个世界静下来。
雪花依旧轻轻落着,触地消融。
残破的石板街面泥水淋漓,有灯火的地方水光明灭。一切依然如同以往,平凡暗淡,仿佛不曾有任何奇迹在这里发生。
在家中灯下,我打开那瓷盒,碧绿的水晶一般的膏体,是极珍贵的伤药。
我看了它很久,并没有用它,却将它仔细地收在怀中。
我只想要保留这一份证据,让我可以确信曾经发生的那些并非只是一场梦幻。
两年以后,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叶沧元。
声名赫赫的大侠其实是十年前连环血案的凶手。所有证人都已被他相继灭口,我们手中再无证据。
我所属柬肃司直隶御前,雷厉风行,并不拘泥成规。向我下达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归案,就地处置。
叶沧元如惊弓之鸟,大江南北地躲藏。我追踪他半年之久,发现他已隐姓埋名成为慕容世家门下宾客。
我直接登门求见慕容家主慕容筠,三次方得接见。
道明来意后,慕容筠大笑不已,斥我为荒谬。他将一枯瘦老者传来,告诉我这便是我指称为叶沧元的门下宾客陈福元。
我告辞离去。
半年以后慕容筠猝然谢世,慕容家大办丧事。我混在吊唁众人中进入慕容府,发现了惟一一处仍然戒备森严的小院,我知道那便是叶沧元的藏身之所。
当夜我潜入院中,击杀叶沧元。
当我终将铁索套上他脖颈,他沉重的紫背金刀也破空而下,雷霆万钧。
我侧头闪开,刀重重劈入我的左肩。一时间我以为自己会被他劈成两片。但刀锋劈裂我的肩胛骨时后力不继,他已气绝。
慕容家正在守灵的诸位精英很快赶来,周围灯火大亮。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时不能决定是否要将我灭口。
新任家主慕容安最后出现,他看一眼地上的紫背金刀,淡然说:
“原来此人真是叶沧元,可惜先父不幸被他蒙骗。”又望望我,一笑:“多谢关捕头为在下家中除去此害,不胜感激。”
他略一挥手,众人让开去路。
我一步步走出去,流出的血如水泼地,我感到阵阵眩晕。我奋力支撑,走出了慕容府的后门。
不知走了多远,忽听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
“你的血比旁人多么?每次见你,都在跟人流血拼命。”
虽然在说着拼命流血的事,那声音依然如鸣琴一般动听。
我站住,回头。
四周黑暗如冰冷的铁。
温暖明亮的只有那两道目光,熔透这样的黑暗,如一张漂浮而来的丝网,轻柔光洁,闪烁着荧光。
“这一次,让我看清你。”我说。
然后我觉得那丝网无处不在地笼罩了我,带我一同浮游夜空。
醒来时,我终于看见了她。
她是我一生所见最美丽的少女,她的美丽超乎我一切想像和语言。
看见我醒来,她对我轻轻一笑。她手中玩着那个已用空的瓷盒,问我:
“怎么你上一次不用里面的药?怕它有毒?”
“不是,”我说,“我只是舍不得。”
她的脸忽然红了。
我望着她,想起她从前惊鸿一瞥的出现,这一次又自慕容家尾随我而来。我想起闻名江南的慕容家的那个女子,美丽绝伦而又会偶然离开深闺,出没于市井。忽然我问:“你是慕容宁?”
她一怔,笑起来:“你真的很适合做捕快。”
我摇头:“不过是你容易辨认。”
她扬眉望我,意似询问。
我看着她,然后说:“再没有别人会像你一样美丽。”
她转过头去,我以为她要生气了,从此不会再理睬我了,然而我听见她说:“我从不知道这句话这样好听。”
以后的一年是我有生以来最为畅快张扬的时光。我令整个江南黑道切齿痛恨而又闻风丧胆。
我的头脑从未如此灵活,我的感觉从未如此敏锐,我的信心从未如此高涨,我的武器从未如此得心应手。我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所向无敌,连负的伤,流的血,都令我觉得是一种无比痛快的快意,不可多得。
我送给她偶然得来的一只鹞鹰,它卓绝的识人认路本领,使我远在千里之外也可以和她互通信息。
当我一路跟踪悍匪于荒山沼泽,蚊虫毒瘴令我几日不能安睡,却抬头看见云层中微如粟米渐而放大的鹰影,霎然间所有疲惫艰辛我都甘之如饴。
在公事的空档里,我总是马不停蹄地赶回苏州,与她在慕容府的废园中相会。她是这样不拘言笑的女子,每次见面总不免轻嗔佯怒,淡噱微嘲。然而忽然间,她又会静下来,并不说什么,也不在听我说,望着我的眼光迷茫而又温柔。
“关荻!”
每次离开,她总在身后叫我。
我站住回头,她却又只微微笑着,不再说话。
终有一次,我站在原地,不肯这样轻易离开。
她四下望望,终于欺身过来:
“将来,你一定要来娶我!”她低声说,带着明亮而毫不掩饰的笑意。
然后她转身飞奔而去。
那晚我没有叫住她。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也曾在自己心中重复了千万遍: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在我结束了这般刀头舐血的生活以后。
柬肃司的司主已经答应,歼灭了在云桐山一带盘踞多年的云桐七丑,我便可以从此收手。
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杀死川西七丑换取我的未来。我相信自己可以成功,如同多年以前我相信自己可以猎取到那八张狐皮换取来江南的盘资。
整整半年我单枪匹马在云桐山中浴血奋战。
我先后杀死了六丑,最后只剩下最为狡猾的四丑华一荪。
我落入他设置的陷阱,被尖利的竹刀穿刺得体无完肤。然而更加可怕的是我完全不觉得疼痛,我知道竹刀上必有剧毒。
华一荪本来可以大获全胜的,如果他不在我仍有知觉时便迫不及待地现身。
他站在陷阱口疯狂大骂我杀了他所有的兄弟,后来又转成崩溃的号哭。
白亮的阳光自他身后射来,令我觉得他是这苍茫天光里一只嘈嘈挣动的鬼魂。
他离我这么近,完全在我铁索可及的范围之内。我近乎麻木的双臂居然仍能运作,我的铁索无声扬起,套住了他的颈项。
他的哭骂立刻消失,十分痛快地栽入了他自己设下的陷阱。他的尸体插挂在竹刀上,微微晃动。在离我寸许的地方我看见他凝固暴突的双眼,忽然觉得万分疲乏。
那一刻我终于清楚地看见,多年来我并非为了所谓正义而出生入死,我所做一切不过因为我不惜一切地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结局却永远难以预测。
我在华一荪的怀中找到了解药,毒性解除后难忍的剧痛令我昏死过去。
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有人会来救我,那也不过只是命运的另一个安排。
我真的仍有命在,救我的竟是慕容宁。
是鹞鹰给她带去了我一条染血的碎衣,她才能及时赶来救我。
半年不见,她仿佛变了很多。如果从前她美如一朵粉红的芙蓉,那么此刻她的颜色已半转为深红。一种带着沉香的魅艳,令人心悸神夺,过去那种粉红仍在,却已退到了花叶边缘,偶尔闪动在她眼底眉梢。
“出了什么事?你和从前不同。”我问。
她凝望着我,眼神奇特,然后她忽然恢复了从前的笑容:
“因为你总是这样受伤,让我不能放心。”
她拿出一只瓷盒来放在我怀中,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瓷盒,里边的药膏已用去了一半。
“只有这么多了,”她说,“天下惟有两盒止血神药‘碧影露’,全被我从家里偷来给了你。”她忽然停下,眼中有薄光浮动,她说:“你以后总要知道小心。”
“没有以后了,”我说,“这是我接下的最后一桩案子。”我望着她,以我毕生未有的轻松与温柔。“等我伤好了,你就嫁给我吧。”我说。
她默默望我,然后,忽然间,她扑在我怀中。
她抱得我那么紧,令我全身的伤口一时仿佛都要迸裂。但是幸福汪洋般淹没了我,令我觉得所有那些伤口,不过只是些痛楚,却又美丽的花开。
我没有想到她会无声无息地离开我,当我的伤好了七成时。
我们寄居之处的老夫妇告诉我说,她有要事离开,要我安心养伤,不必心急找她。然而有一种预感令我觉得毛骨悚然。我觉得压抑而沉闷,呼吸艰难,仿佛重回幼时,那场吞噬了我父亲的暴风雪即将来临。我知道那天会有可怕风雪,尽管我并没有看见天空中有任何征兆。
第二天我离开了云桐山。
在我出山后住下的第一间客栈里,听见一群行商谈起近日轰动一时的一场婚事:慕容宁嫁入了塞北池家。
我一生中从没有像那天一样失去自控,我厉声逼问那些小商人,完全不顾他们已经体如筛糠。当我相信一切都属实以后,我胡乱寻了一匹坐骑,日夜兼程地向塞外狂奔。
我到达红莲镇时尘土满面疲惫不堪